殊图站起身来。
他取了手巾,过水,拧干;而后,转过身去,轻轻拭着她的面庞。
他身处,是一间略冰冷的空房;寻不得门窗,仅靠着镶嵌在墙壁的几块明石供光,昏暗倒也难免。
墙是用泛着青色的石头砌成,石头切割得匀称,打磨得平整。
明暗间,墙体的青灰,仿佛一张张青面獠牙从中浮现。
本就冰冷的房间,也就越显冷意。
空房,确切说,这么形容犹有不恰当。
房间正中,一张寒玉制的床,晶莹剔透,见着雍容;可惜是雕工差了些,大刀阔斧宛若是不识大字倒提文书。
恍若置身一幕幕戏剧中,她静静地躺在那寒玉制的床上。
这些年来,寒玉床寒意不减,她也一如既往。
青葱年华不褪,稚气尚留。
她脸上无尘无垢,殊图明知,却依然一丝不苟地好生擦拭。
放下湿濡手巾,殊图再是取了干洁细绢,擦了干去。
殊图终是放了细绢,他半跪在寒玉床前。
食指探上了她的发丝,黑发本是柔顺的,隐隐流连,是一如当时的触感。
可在这寒玉床上不分昼夜的寒意,发梢都已是冻结了,染上了点点白霜。
又何来一如当时。
她刘海下,眼帘垂着,见得睫毛长长。
眼帘之后,她的眼睛本是若星辰一般闪烁。
殊图不知幻想了多少回,她那长长的睫毛忽地一动——
可那终究是幻想。
她衣着是那件她最为喜欢的碧色长裙,点缀着荷边,偏有些孩子气。
如是孩子一般娇弱的身躯,在这寒玉床上更显脆弱。
殊图总是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力道,心上是隐隐怕着。
怕这么些年来,她身子渐渐趋成冰雕,美丽又幻灭。
殊图整了整她的领子,又是压了压她袖上的褶子。
“小沁!”殊图念出她的名字,长久是在心上的名字。
他过去,总是带着难掩的欣喜,这般唤她;而如今,声调仿佛沉入水中,坠下崖去。
“就快了……”
殊图掌心是镌着莫名纹路的碎片,其上有着些许凝固了的血迹。
昨夜,从柯太素手上抢得的碎片。
今早,费了不少气力从逼出体外。
寒玉床晶莹,倒映出是殊图和风霜一般颜色的短发;他往下看去,是自己沉暗的肌肤,眼角的皱纹。
灵觉受损,恍若一瞬苍老十岁。
值得么?
柯太素他问着殊图,殊不知,是显露了他的答案。
但,这不是殊图的答案。
殊图的答案,从女子再是不能睁开双眼时,便写下了。
他抚摸上自己侧脸,不过是灵觉受损罢了,纵是自己命格破碎,又如何?
毕竟,当年,就该是自己命格破碎。
“过了今夜……”殊图嗫嚅着,忽是想到了些许事,唇角微微笑意。
“小沁,过了今夜,我们便是寻一处安定,好好生活下去。”
他说着,右手握上了她左手。
这是他当年许下的承诺,今时今日,终于是有了实现的一线可能。
她的手心依旧冰冷。
“咚!”
一声扣门,略显渺小,且寻不得来处。
扣门的那人也不是寻常性子,他只扣了一声,便是不再所为。
殊图听得这一声恍惚。
终是来了。
他站起身来,移了两三步,走到了泛着青色的石头面前,摸索上平整的石面。
石面的冷意让他冷静了几分。
敛下心绪,他面上归于往日的死寂,眉眼线条也是应着僵硬了许。
不得有失。
殊图他似是在青石上按了下,昏暗里,也看不清楚,那石头是否下沉。
紧随着是,墙壁平滑地侧移开,显出一人宽的口子。
口子无光,隐约宛若洪荒异兽泛着腥味的巨口。
是个灰袍男子,从那一人宽的口子走出。
“你来了。”
灰袍颔首,不动声色,称说冷漠,也不是恰当。
他似是冷漠都不存在。
殊图他依旧维系着面上僵硬,手心已是汗出;两者,相见高下。
灰袍抬了抬头,似是瞥了一眼殊图,向着殊图示意。
好半晌,殊图微微濡了口唇,才是让开了身形。
灰袍人径直地走向寒玉床。
殊图垂了眼帘,不知思量。
灰袍人站定在寒玉床前,看向寒玉床上的她。
她外露的肌肤雪白得不甚人样,许是寒玉床的作用,显得有些透明。
也正是如此,那本好生稳坐在肌肤下的血管,却是外现的明显,如若别出心裁的画师用了微毫点上,丹青是肆意开笔。
灰袍人抬起了左手,作了剑指,微微探在她的额上。
殊图眼瞳一缩。
冷意略微超过了灰袍人的料想,指尖冻得生疼,他灰袍下微微皱眉。
“锁。”
灰袍人轻言一声,他嗓音沉稳,很是老派。
剑指指上泛起微红。
可好半晌,她的额上依旧全无动静。
殊图见着,见着,心上微凉。
灰袍人皱起的眉头更甚,这不应该如此。
他再是凝练心神,指上微红略盛。
许久后,她的额上,终于是闪烁了些许奇异的金色。
见着了这微不足道的金色,灰袍人便是收了左手,暗里舒气。
他转过身来,对着殊图说道:“我说的东西,可是备好了?”
殊图颔首,掌心抬过。
是那碎片。
灰袍人左手一引,碎片悬了空中,慢慢是飘过了二人眼前。
“这究竟是什么?”殊图单只知晓面前人让得自己争夺此物,却是不知此物为何。
灰袍人没有当即回声。
他是思量了些,告知殊图也是无妨,反正——
“人有命格,神有神格。”他如是说,殊图听得,视线再是从那碎片上移不开。
“你这是说——”
灰袍人没有立即接过话语,反是一转话锋。
“命格,简单来说,是生灵的存在。”灰袍人拢了碎片,碎片悬在他两手之间。
“可这命格,又并非如此简单。”灰袍人思量下言语。
“命格所指,不能说是单单生灵存在,这一客观概念;它更接近于,囊括了生灵命运轨迹,这么个虚无缥缈的因果。”
殊图依旧无从明白灰袍人云里雾里的言语。
灰袍人见着殊图茫然,略是叹气;纵是这半生的心血都是投注在命格之上,他也只能这般言语。
甚至,这大概的言语也多半是无所依据的。
“至于神格,更是不可言。”
殊图眼里盯着碎片,他缓缓开口。
“我听过有人说,命格是神格的意愿。”
灰袍人一愣,倒没想到,殊图也有听得这般言论。
但他没有顺着说下,而是断了叙说。
“命格与神格,尚且无人阐明它们的概念,更遑论去论证它们之间的关系。”灰袍人作了自嘲一笑。
“诚然,对我而言,它们二者再是如何纠葛,都是无意义。”殊图气机锁定了灰袍人,“我只要,它能救小沁。”
灰袍人觉察他的锁定,泰然自若。
“当然,它可以一转她的情况。”灰袍人是毋庸置疑的声调,“它,是神格破碎了的一角。”
——果是如此。
殊图再是不言。
可灰袍人似是起了性子,他接连说下。
“她现在的状况,不外乎是命格破碎了。”
“命格破碎,再是无人可治;或是因此殒命,或是如她一般,长久沉睡。”
“我研究了十数年光阴,也不得将破碎的命格修复;更遑论,构建出一个新生的命格。”
“但是——”
他掷地有声,将碎片抬起。
“我在古籍中,终于是见着,曾有人将破碎命格与神格融合,重获新生。”
殊图听得了他的话语,心上止不住是狂跳。
长久的失望,不如说是绝望,今日终是燃起了希望。
“我的言下之意,你当是能明了。”灰袍人向着殊图说道。
殊图右手按住了心口,再是,五指紧紧扣住胸膛。
当是会痛了。
他阖了眼,长长是吸了一口气。
今日是三月廿四,已是暮春了。
她所喜欢的初春,已是过了;但也无妨,我将陪她走过剩余岁月里,所有的初春。
殊图睁开了眼,看向灰袍人。
“开始吧。”
灰袍人颔首,右手扣上衣领;再是一掀,将灰袍从身上取下,现了容颜。
他褐色的眸子,微微泛红,红意愈甚。
长久是古井无波的面上,横生了一笑。
灰袍人,苏长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