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图见着,苏长浩手心间的碎片。
苏长浩是说,这碎片,是神格破碎后的一角。
殊图少有恍惚。
这也当然,但凡是人,听得与神有关的事宜,皆是不自禁恍惚。
神么……
辰源乡上,人们最先敬重的,自然是自己的姓氏;而在姓氏之外,人们亦是尊崇于神。
原因无他,对于常人而言,所谓神,与姓氏功用大抵相仿。
二者皆是常人终日忙于生计后,虚无缥缈间的一点小慰藉。
姓氏,是应承了人的意愿而生。
神,大抵也是如此。
一如燃青,人们是敬奉立下姓氏的先祖。
俗世纷扰里往来的人们,也是在特定时节,敬神俸神;亦会是高砌庙宇,请神安座。
可这一切,皆是与殊图无关。
涂山家,早是荒废了自己的姓氏,遭了千夫所指。
自己,既是没有生过振兴涂山的意愿,也是没有过对图之一字的归属。
燃青,无人可奠。
神,更可别提了。
殊图,就是这么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可他听得苏长浩说道,所谓神格时,本料想应是不会相信的他,却并未嗤之以鼻。
原因,便是在长夜祭中。
身陷长夜祭中,殊图,是见着了所谓神的家伙。
辰源乡上,确有神在。
但,他真的可以称之神么,分明是个恶魔一般的男子。
殊图不自禁是摇了摇头,无怪,那个男人是这么说的。
“整个域中,已经没了能够听取意愿的神了。”
神在他的嘴中,皆是些任性妄为的混蛋罢了。
命格,是神格的意愿。这一句,也是他所说。
殊图不知,自己该是信,还是不信。
他只能是长长叹气,当年如此,如今亦是。
他蓦是想得了少年的金瞳。
昨夜的少年,忽是换了个人的模样。
一扫眉眼的惫懒,他骨子里的锋芒尽显,隐隐是刺疼了殊图看向他的双眼。
少年一颦一笑间,别是妖娆,妖娆得令殊图心惊。
殊图待得是吞没下碎片后,些许无端的思量,长久是在心上。
他总是暗里生着念头,这碎片与少年,之间似是有着沉沉浮浮的朦胧关联。
何况少年他一握手,便引动碎片伤了自己,更是令二者如真似幻的关联显得确凿。
遑论,碎片的悲鸣,与少年的悲哀。
殊图虽是没有振兴涂山家的意愿,可他终归是得了涂山家完整的传承。
涂山家的人,善用书画作式术。
若是要将书画作式术,最关键一点是,自然不是形似,而在于他们笔下事物的气息。
故而,涂山家的人,皆是对事物身上独有气息,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
而少年,与当年如恶魔一般的男子,在殊图眼里,全然相仿。
殊图心底已是有了揣测。
他哭笑不得。
这么说来,自己这一生,倒也算是精彩了;能有幸三番两次地,见着了他人一生皆是惶恐信奉的对象。
纵是传承了千余年的大家,也不一定能如自己一般。
“怎么了?”苏长浩见着殊图面色变幻得精彩。
殊图再是摇头。
苏长浩转回视线,待得略是沉静了些,他将心力全然倾注在了这碎片上。
碎片镌着莫名的纹路,见着便可断言,不是出自人的手笔。
碎片上的纹路自然是只有部分,纹路抵上碎片的边缘,便是断了,断得精巧。
令人心生遐想。
苏长浩却是没有在意这纹路,因为他是知晓的,若是陷入了推演纹路的思量,此生大抵是再也不能清醒来。
苏长浩还没有这般打算。
他不紧不慢是从怀中取出一纸包,放在了寒玉床榻边上。
轻轻展开,朱红色,细砂状,可不就是朱砂。
殊图看向寒玉床上,她沉静如水的面目。
已是数年,殊图见着她这般神态。
殊图不觉何时,走到了寒玉床对侧;他跪下,握上她的手。
自己的手也说不得温热,可她的手确是冰冷。
殊图总是想着,她忽然是坐起身来,猛然是甩开自己的手,愤怒着打骂自己,又落下不知意味的眼泪。
自己定然会好好听着她的骂声,默默承着她的责打。
而后在她骂乏了,打累了,抱她入怀,好生擦去她的眼泪和泪痕。
可不会,这不会!
苏长浩站在寒玉床的这侧,他看向殊图,一头银白短发。
从入门时,他就洞悉了,面前的这男子,已是灵觉受损。
灵觉受损,不可逆。
因为灵觉,是刻在命格上的一角。
但,殊图断然是不会后悔的。
世事本就不公,他很是清楚。
他早心怀死志。
苏长浩探出左手来,右手怀中一摸索,握上了短匕。
他甚至是眼皮也未颤动,划开了腕上血管。
殊图见着血纷飞了开,眼角也一同瞥见了,苏长浩腕上道道旧伤痕。
苏长浩的血,自然是没有刻着名字,也没有标着样式。
它不过一般殷红,一般猩意。
可若是殊图来摹写,他的鲜血,那断然是与自己的血,有所不同。
腕上鲜血流泻,苏长浩看向殊图。
殊图不自知,面目的线条已然是没了僵硬;他缓缓是开了口,声线有些嘶哑。
这一句扼在喉间,已是良久。
“开始吧。”
苏长浩应声颔首,一振手腕。
血四散在半空中,仿佛有着些许无形之线,悬住一滴滴血珠,莫名好看,隐约似是携着如同风铃般脆响。
苏长浩顿了顿,右手剑指,左手腕上点了二三,止了血去。
而后,他迅疾地一抽朱砂下的薄纸。
朱砂登时是若风中蒲公英,片絮纷飞;比起苏长浩迅疾之下,一往无顾的气势,朱砂飞身显得孤伶。
它无根浮萍状飘荡,合了血滴。
清冷空中,二者好似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依托住了彼此。
苏长浩伸出了左手的食指,划过,看去缓慢,却又在眨眼间跳动。
卷入朱砂的血滴,应和了苏长浩指尖的轨迹;殊图听得,是如若水滴滴落在青石上的鸣响。
再见时,血滴它在空中构建成星图的模样。
自西向东,井、鬼、柳、星、张、翼、轸,赫然是南方七宿。
“锁。”苏长浩第二次道出此字。
之前是指尖微微泛红,此时却如若狂风怒浪。
朱砂暗红,血滴殷红,却俱在此时暗藏身形。
七宿猛地如燎原火光,朱雀睁开了狭长又傲然的双眼。
可奇异在,房间的冰冷未曾减弱,反倒更甚。
令得跪在寒玉床边上的殊图,隐约觉着眉梢似是被冻结了,唇也冷得生疼。
可他无妨顾及这莫名冰冷,唯是紧紧盯着七宿火光。
火光渐渐坠下,贴近,萦绕,最后是裹进她的身上。
殊图似是看见了她皱起眉头,泛起痛楚的模样;又或是大梦一场,迷茫辗转的面目。
可,依旧没有。
火光渐渐地熄灭了。
殊图跪着,凝了眉角冰霜。
他咬着唇,不觉唇角已是被咬得裂开,一线血溢出。
他睁着眼,眼帘似是冻伤了般,自那火光消失之后,便再是未能垂下。
细见,他眼底血丝仿佛是墨水滴落在材质不佳的素宣,方向不齐,距离不定,散漫开去。
殊图失了放声的气力,只轻声道:“失败了么。”
“不曾开始,谈何失败?”耳边是苏长浩的回响,殊图敛不住大悲,错愕间,一时心神无主。
“开。”苏长浩的式术,似是惜字如金。
可仅一字也成殊图心中最后的依托。
先是磷光浮起,若河中倒影,风起河水晃荡,磷光琐碎不成形;而后荧光溢出,碧色长裙一荡是惊鸿一笔。
终是如满月,披上山水,星罗棋布赫然是七宿。
犹若卸下了火光的盔甲,披上了浮华的长袍,朱雀本就是神容神资。
朱雀的喙缓缓贴近了她的额上,最初显露了些许迹象的金色,此时再度浮出,见着仿佛是被逼无奈。
朱雀的喙又近了一分,那金色下的物件终是失了光芒的掩护,露出了自我。
那是一枚虚实难辨的物件,金色褪去,呈现是无色透明,光线折过,形体也跟着扭曲几分。
观感上似玉般圆润,却少了玉的温感,偏生凉意。
构型如同印章上的印纹,横直斜勾,不过难辨究竟为何。
见着自然,却有一处违和——
那物件是呈着破碎状,碎裂的蛛网痕迹密密其上。
殊图见了这物件,心底里是一惊。
不过下一刻,他禁不住喊出声来。
“命格!”
殊图看向苏长浩,面上是按捺不住欣喜。
苏长浩褐色主调的眸子里,微红跳动,按捺不住。
他是将右手隐在袖袍下,结了个印。
霎时,朱雀震怒,喙啄无情。
命格,一啄之下,震碎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