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青第二日。
柯太素今日倒是起得早。
他整了身上衣裳,再是整了床上被褥;好生洗漱面目,再是久违打理了乱发。
二三折返后,柯太素终是推开了纸窗——
窗外,天清明,日头尚是见不得。
长长是吸气,唯一可以告慰下柯太素的,便是这晨间清新。
不过,与此同时,柯太素越发是清醒了。
“唉——”他也是没由来一叹,伸展下身子,再是环视了一周房内,抬脚向着房外走去。
“吱呀——”
四下寂静,这声门开倒是显得嘈杂了许。
柯太素走了楼下。
他眼里清明,一见,却是讶然——她坐在桌边。
“小子,今日竟是起得如此之早。”她对上柯太素的视线,也是惊诧。
一袭红杉,苏以望。
“醒了,便起了。”柯太素也是不知道今日犯了什么邪,“躺着也是累人。”
苏以望招了招手,大福的身子一晃一晃间,来到柯太素身前。
他举案而来,案上茶壶小杯。
大福依旧是那般,见着五大三粗,手上却翩翩若穿花蝴蝶。
他沏了两杯香茶,各是推在了苏以望与柯太素面前;随之施施然走过,向着后边庭院去。
柯太素顺势坐在了苏以望对侧。
执杯,茶水清浅,留有绿意;他垂首是嗅了嗅,恰是合了暮春的气息。
“晨起一杯温水,有温肾阳之功效。”
苏以望淡淡说道,柯太素差点是没一口水噎死。
“难得的意境,都是被你毁了。”
“真是不好意思了。”
话这么说,柯太素从她面上没见着一丝一毫抱歉之意。
嘛,她若是真生了抱歉意味,柯太素反倒是觉着脊骨发寒。
苏以望得逞是见着了柯太素局促模样,心底偷乐,面上自然是作着不动声色。
“临玖儿,她还没起么?”
柯太素是摸了摸鼻梁,一转话锋;与此同时,视线掠上二层楼。
那扇门,尚是紧闭。
“你可以进去见见,她是醒了没有。”苏以望促狭一笑,“母上特准嗷。”
“免了。”
柯太素白了她一眼,这女人,属实跳脱。
自己倒也是不知不觉间有了免疫,不知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天的小子,也太是无聊了。”苏以望啧声,身子懒洋洋斜躺椅上。
“你真是起得太早,没得事做,找我的乐子么?”
“是了。”
柯太素扶额。
二三言语里,窗外的清明略是亮堂了起。
“啊!”苏以望忽是喊道,引得柯太素疑惑见去。
见着她揉了眉心,些许无奈,她说:“险些是忘记了。”
随之,柯太素觉察苏以望的视线紧紧是盯着自己。
“怎么?”柯太素略有些不自然,她目光灼灼,令他心上有了将是被整得错觉。
“我记起来了。”
“嗯?”
“我起这么早的缘由。”
“诶?”
苏以望站起了身子,抬脚是朝着望临楼大门方向。
顺手,将柯太素拽住,一并走去。
“到底是什么事?”被拽住的柯太素,好是无奈,却也随她力道。
“你见了便是有数了。”她走在前,头也不回。
苏以望踏出门槛,而后侧过站定。
柯太素后脚跟着,入眼是望临楼前,三级青石台阶。
台阶前,是小路。
小路上,他跪着。
晨起鱼肚白,并非昏沉;柯太素早是清明,眼里也并未朦胧。
可他依旧是得好生揉了揉眼睛,确见无误,他跪着,垂着头。
柯太素见着,这三十几许的男子,一脸经历风霜的模样。
他前日尚且乌黑的头发,如今成了银灰;令得眼见着,整个人都是衰老去。
衣着如旧,却是染了大片血污。
这跪着的男子,便是殊图无误。
“他是几时跪在此处?”柯太素向着苏以望问道。
苏以望略是揉捻了下垂落发梢,思量下,说道:“子时将尽的时候,他就跪着了。”
柯太素讶然,无言。
殊图紧紧阖着眼,唇上没得半分血色。
“你是那时便知晓他跪着了么?”
“是大福守着香烛,先知晓的,而后才叫醒我。”苏以望以手掩面,微微哈欠,“如何问话,也就这个木头人的模样,一声不响。”
“诶?”柯太素轻咦,不禁是揉了揉太阳穴。
“他就这么跪着,我饶是再躺回床榻,也睡不安生,只得是坐在这守着他。”苏以望言语里略是忿忿。
她前夜本就因着燃青祭祀的事,没能长睡;昨夜又是经这么一折腾,若说不恼,那是假的。
柯太素是能理解。
毕竟,却说蛇那家伙,压根就用不得睡眠,被连扰两夜之后,也是忿忿。
“这人是谁?看你眉目,是有数的。”苏以望问向柯太素。
“这人,便是殊图,图家后人。”
苏以望一挑眉。
“伤了你的那位?”
“大概是了。”
饶是过了一日,柯太素也没能回想燃青前夜,自己在白山里究竟是生了什么事。
看来,并非是自己晨起睡得模糊了。
柯太素苦笑,这般思来想去,也是没有答案的问题,诚然无奈。
“所以,他这么跪着,是要做些什么?”苏以望看向柯太素,“你可有些头绪?”
柯太素摇摇头。
苏以望想来也是。
她长长伸了个懒腰,凹凸有致的身段,隐约在红衫下。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只能先是等他醒来,再作思量吧。”柯太素见着殊图,二人言语这么久时日,他也不见有睁眼的迹象。
“嗯哼。”苏以望不置可否。
“不如,这时杀了他罢。”
她淡淡说道,柯太素眼瞳一缩。
见着她微红的眸子,认真神色,不似作假。
“你认真的?”
苏以望听得,微眯了双眼。
“小子,你可不应该是这么仁慈的人。”
柯太素没有回应。
苏以望的提议,柯太素早在见着殊图时,便有所想。
无论自己再是如何回想不起,燃青前夜的事,可殊图伤了自己,确是事实。
换言之,二者是对立面。
与对立面的纠葛,最为直截了当,便是抹除对立面的存在。
柯太素长久是如此行事。
诚如苏以望所言,柯太素不是个仁慈的人。
手上的性命,怕也是数不清了。
可是。
千年之前,柯太素的杀伐果断,是为着柯家。
他自问,行事做不到滴水不漏;而柯家,可以因为一处蚁穴,顷刻毁灭。
故而,他只能将一切扼杀。
如今。
千年之后,柯太素孑然一身。
柯家,再是没有了。
当再是没有理由可以用来推卸时,如山的罪恶感淹没了他的心上。
他,该如何面对这纷繁世界。
他不知。
所以柯太素见着殊图,甚是迷惘。
苏以望见着少年,他掩饰的迷惘,实则已在苏以望眼中。
毕竟是穿了千年的岁月。
苏以望没有自大到能明了这般心绪。
沉默里,微微曦光亮起,苏以望见着略是刺眼的橘红色,云天一线处,宛若利刃穿出。
曦光远远,似是与青石小路平行。
它打在殊图脸上。
殊图银白去的眉毛,忽是一挑。
好半晌,他意识渐渐清明,终是睁了双眼。
红衫女子,长夜祭“玖拾玖”位,殊图是有所调查。
眉眼垂着惫懒的少年,他倚着门上。
少年他今日的短发,好生打理,利落干净。
殊图正是欲言。
可紧随而来,是身子内千疮百孔的疼痛。
他张口,吐出一口暗血。
血溅青石。
“唔,伤得挺重。”苏以望挑眉,殊图身上的气息,甚是微弱。
柯太素皱眉。
“我,应当没有伤你如此。”他有些不确切。
殊图牵强是扯出一丝笑容,笑容很是空洞。
“不是……是昨夜……被人所伤。”殊图断断续续说道,间或口角溢出血来。
苏以望忽是担心起,这人不会是要死在自己这望临楼前吧。
柯太素长久是见着殊图,重重错杂感,缭绕心上。
并非是在意,殊图身上的重伤,是何人所致。
而是那夜里,自己为何与殊图起了争执。
镌着奇异纹路的碎片,忽是闪烁过脑海。
“你身上,似是少了什么……”柯太素缓缓开口,今日的殊图,与那夜的殊图,气机不同。
殊图一笑,笑里并非凄然。
他刻意是什么也没说,而柯太素,却是能一眼见出。
自己,赌对了。
橘红的日光,越是盛了;柯太素见着殊图,他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殊图双手展开,身子渐渐是俯下。
他的额头抵上了青石板,甚是凉意。
“涂山家之后,殊图——”
“向神请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