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以望侧过视线,看向少年。
他听了殊图的请愿,神色上不见有所动容,单单是抿了下唇。
——向神请愿。
苏以望当是还没到得幻听的年纪,这四个字,字字入耳,听得分明。
她视线不着痕迹下移二三,转向少年的身子。
眸里微红渐渐亮起,少年浅薄的身架子,在她眸中,显着些许通透了。
他的命格,悬在心口上;忽明忽暗,闪烁间仿佛应和一呼一吸。
一如她初见着少年时。
那夜,少年没有应下苏以望的试探。
可今时见着殊图的言行,苏以望暗里琢磨,自己的揣测当是没有错。
柯太素,并非命格,当是神格。
“请愿何事?”少年他抿着的口唇,终是轻启。
“杀一人。”
“何人?”
“苏家,苏长浩。”
苏以望听得殊图所言,蓦是一怔。
而后不自禁,沉沉一掌拍在门框上。
柯太素回眼,见着苏以望神色甚是可怕,她五指死死扣着门框。
“怎么?”
苏以望听得,方是回神;对上柯太素的视线,才明了了自己的失态。
“你是苏家人?”柯太素问道。
千年前,柯太素未曾听得苏家名号。
兴许在那个纷争年代,确有苏家,不过是尚未发际罢了。
如是,他不甚了解,所谓苏家,以及苏家之人。
但是无妨。
凡是见了苏以望失态的模样,大抵都能料想,两人的苏,同出一族。
苏家之苏。
殊图听着柯太素的问话,抬过眼。
苏以望的眸子,是打着苏家印记的微红。
“我,已经不是苏家人了。”她是觉察二人的视线,好半晌,才是说道。
柯太素微微是皱了眉。
又是沉默。
“你认识他,苏长浩。”
苏以望依旧没得作答。
苏长浩。
又是你。
她嘴角勾起苦涩笑意。
这个亦正亦邪的男人,行为处事令人避之不及;偏偏是纠缠了自己一生,长久难以忘怀。
听得殊图口中说道,他的名字,苏以望一惊之后,却是豁然的虚无感。
啊,果然如此——心底似是有这么喃喃道。
“啊,我是认识他。”
她终是受不住柯太素的目光,些许是带着自暴自弃地说道。
“前天晨间,他便是到了白山镇。”
苏以望似是要戳穿门框的五指,松了下。
她随意是揉捻着青丝。
苏长浩携了一封信来。
偏生是在当下这时候。
向来鬼祟的秦家,贪图临玖儿身上临家血,竟是连秦阑之那家伙也来了。
已是麻烦。
苏长浩的目的,苏以望略是有所猜得。
可她没能料到,苏以沫且尚未到时,他便是有所作为。
“他意欲如何?”
苏以望耸肩摊手,一气呵成。
“这样。”
见着苏以望没了作声的意愿,柯太素的目光,转向殊图。
——得稍微费些心思了。
“你所请愿的缘由,是什么?”
殊图惨然一笑。
“他苏长浩且活在这世上一日,我这心上,便不得安生。”
“他必须死!”
柯太素见着他状若疯癫,血水与口沫并飞。
这个男人,不过一日,已然没了生气,全凭着这一分杀意苟活。
“可是,你杀不了他。”
见着殊图这一身伤势,柯太素了然。
少年冷嘲。
殊图无言。
若非苏长浩见着他全然颓败的模样,连取他性命的打算也是提不起,他当已是死了。
好是可笑。
“所以,我请愿您听得我的意愿。”
“杀了他。”
他再是俯了身子,额头伏在青石板上。
已是二拜。
苏以望也不知,何时起,自己死死盯着柯太素,心上打鼓。
“十数年前,长夜祭上,便是他,将小沁的命格震得破碎。”
“十数年后,我没料想,也是他,将小沁的命格全然湮没。”
十数年,恍若一日过。
心上滋味,悲愤,自责,还是些什么……
良久,殊图听得,耳边是少年的一声轻笑。
苏以望诧异一眼。
“就这?”
他抬过眼,是少年不带掩饰,嘲讽的目光。
殊图心上,恍惚是一闷锤。
他回想来。
十数年前,若非是他的年少轻狂,又何至于卷入长夜祭的死局中。
十数年后,这一场悲剧,不依然是由自己亲手引发么。
到头来,全是自作自受么……
“请神杀人,好思量。”柯太素食指点了点额头,“你若真是有心复仇,不如去请灾祸之神。”
常人见神,都是难得,遑论居无定所的灾祸神。
苏以望琢磨不透少年的思量,他这句句话语,忽是冷漠得不近人情。
神,如何能近人情。
殊图他凝视少年的面目,他见着,忽是陌生了许多。
“为什么?”
少年他见着殊图的目光,是绝望了的模样。
他见过了,太多这般目光。
良久,柯太素是缓缓开口。
“殊图,你可知,我平生最为痛恨的,是什么人?”
他这般问道,意味莫名。
若是临玖儿在场,她或许能有所眉目。
苏以望与殊图,俱是茫然。
“我最恨的,便是舍弃姓氏之人。”
少年他一字一顿说道,似是生怕殊图听不清般。
殊图他伤得沉重,可耳际依然清明。
他一下是张了张口,却良久说不得话。
“你是涂山家后人,先后舍弃了涂山与图,两个姓氏。”
“……是。”
殊图好是费劲,道出是字。
柯太素说得没有半分错。
明面上,世人大抵都是这般认为。
他们不会在意,涂山家的山穷水尽,为了保全一丝血脉而做出改姓的艰难抉择。
他们也不会在意,图家的怀璧其罪,一夜宗族上下,尽然被人屠戮。
他们见着的,便是殊图,一个二度舍弃姓氏的落魄男人。
所以少年的殊图,他会扯着他人的衣领,忿忿地说着涂山家的委屈。
然后呢……
过往的事实,无人能更易。
偌大涂山家,只剩他一人。
殊图见着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血污,是自己内伤不禁,口中吐出的暗血。
好生疲惫。
他看向少年。
神,都是些任性妄为的混账家伙。
那个男人说的没错。
他们不会再听取,生灵命格的意愿。
但是——
换言之,若是打动了这些家伙,他们可以允下任何的条件。
无需顾虑。
殊图还有最后的筹码。
“前夜落下星辰,是神格破碎一角。”他如是说道。
柯太素眼底一凝。
——神格!
殊图盯着少年的眉眼,柯太素掩饰得精巧,没有令他看出自己遗忘的端倪。
“神格破碎的一角,我能觉察,与你有关。”
这一言,殊图见着了柯太素的惊诧。
成了。
“想来,这破碎的神格,是源于你的。”
殊图顺势说下。
柯太素不做声。
苏以望越发猜不透少年的心思。
“不够。”
又是片刻,柯太素缓缓说道。
殊图心中早有定数。
“我将奉上,涂山家遗物,山水图!”
青石路上,日头渐是高了。
一线橘红迷了殊图的双眼。
忽是,柯太素的食指点上了殊图的眉心,他早是准备了的式术,顷刻卷席殊图。
殊图的眼帘垂下,面上再无神色,身子随之软倒在了青石路上。
“诶?”苏以望没能反应过来。
少年他伸了个懒腰,眉眼见着如旧,略是令人牙痒痒的惫懒之意。
柯太素回见,苏以望这一脸愕然。
“有必要这样看着我么,好不自在的说。”柯太素略是无奈。
随之,他指了指半死过去,伏在青石板上的殊图,说道:“建议快将渊荧请过来看看,不然他真要死在这了。”
“你也不想他死在这门前吧。”柯太素又是指了指望临楼的匾额。
苏以望撇撇嘴,这约定俗成的不详意味,她自然也是心上抵触。
招了招手,大福先是将殊图软绵绵的身子抱入望临楼中,搁置在几张木桌拼合作的床榻之上。
随之,柯太素见着大福向着白山镇尾快步跑去。
日头高了,白山镇的烟火气息,也是缭绕了。
想来渊荧应是醒了。
苏以望倚着门框,她恍若是第一日认识了柯太素。
“看不出来,你忽悠人还挺有一手。”
柯太素白了她一眼。
“不过是些粗劣的激将言语,乙型式术入门必修的事,你也是知道的。”
“说说看,忽悠了多少人。”
“……我可没这么无聊。”
柯太素自然是不愿说这种事,尤是向着苏以望。
且他说谎了。
激将言语确是乙型式术入门必修的事,可他,并非是这般学得。
他是身为一家之主,摸爬滚打着,渐渐养了这般习性。
这般伎俩,说着很是下作,可是却屡试不爽。
将人最后的绝望也是捶碎,那人便再无隐秘可言。
苏以望一咋舌。
不愧是千年前的人,还真是匹及他岁月的城府。
“所以,你是打算怎么抉择呢,尊神冕下?”
苏以望促狭说道。
柯太素他揉着太阳穴,淡淡说道:“谁知道呢?”
苏以望见着他淡然面色,不自觉,攥紧了手。
“可惜,我并非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