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它是以一种生物应有的意识醒来的。打开自身与外界连接的视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离自己不知有多遥远的暗灰色，上面萦绕着一层挥散不掉的白雾，看得人头脑发晕。
它尝试着蠕动了下，不一会儿它便以人类的姿态坐起来，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是空旷清冷的四周，没有活的气息，寂静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可抹灭的肃杀气味。身体下方传来木质的冰凉感，那是一叶木制的小扁舟。
它无动于衷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像习惯这里已久一般。能在瞳中成像的只有那片一望无际的暗灰色。它趴在船沿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往下望，幽深而宁静的表面泛着一层光滑的黑色，令人联想到泥鳅的皮肤。在那玻璃一般的湖面上，它看到了一张雪白精致的脸。
墨绿得接近黑色的头发如同缎带一般坠入湖水中。那是属于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
[2]
这是个充满荒诞怪异色彩的X世界。
街道上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喧嚣场景。浑浊的二氧化碳以白雾般的形式悬浮在空中，挥散不去。浓重且沉闷的雾气中，人们的脸若隐若现地晃动着。
犹如干净的白纸，像被刻意抹掉了记忆，只剩下最原始的朴素的白色。人们自顾自低头走着，彼此之间谁也没有给对方画下一条交线。
它站在一条商业街路旁，一棵长得密不透光的榕树下。它微微转过身，便一眼瞥到一扇玻璃店门里的自己。而两只眼睛正散发出深不见底的墨绿色的光芒。
“为什么，只有我的脸……”
下一秒，它，哦不，她茫然了。
[3]
少女从楼顶上空坠落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任何挣扎的动作。犹如被抛入深海的一块白色碳酸糖，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消耗着自己的生命。
到达终点时，地面发出“噗”的一声沉重巨响，瞬间浑浊的烟尘四处飞散，紧接着世界恢复了安静。
没有围观的人群，没有救护车，没有触目惊心的鲜红血迹。
“你，还活着吗。”
她开口询问着仰天躺在地上的少女，不紧不慢的语气，不带任何温度的，如同空气般缥缈。
“死不了的。”
没有五官的少女竟然“说话”了，甚至有点轻松的语调，仿佛世界的转动与她无关似的，“无论我‘死’多少次，受伤害的只有这副肉体而已，”少女顿了顿，“我的意识，是无论如何也死不了的。”
“因为，‘我’并不在这副肉体里。”
[4]
“你为什么，要拄拐杖呢？”
走在前面的少女听了，肩膀突兀地抖动了下，像在笑。
“我的双眼，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也对，你连眼睛都没有呢，怎么看呀。她恍悟着。静静地等待少女的下文。
“原本，‘我’还是在这副肉体里面的。在我双目失明以后，‘她’就不见了。你看，我的脸现在就跟白纸似的，真是丑死了。”
“你的名字是？”
“那个啊，我没有名字。”
“真巧呢，我也没有名字。”
她看着少女没有五官的脸，表情如同头顶那片蓝空一样，静如止水。
不知从何时起，脚下走的那段柏油路，逐渐褪去了颜色，变成了天空。
[5]
优雅的钢琴声自远方飘来，如诗如画般，轻轻的，化作一条小溪，时急时缓的流速，轻而易举地触动了人的心弦。这是一个不能看清其面积大小的舞台，上面仅投下一束白光，在白光的罩里，坐着一位身穿纯紫色连衣裙的少女，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但她的那双在黑白琴键上来回游动的纤长手指却十分吸引人。
少女的耳边，不断回荡着“才女”、“国家级钢琴师”、“第一名”之类的称赞词。
不过，她却似乎不为所动，依旧自顾自地弹着。
“在这华丽光环下笼罩着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究竟有谁懂呢？”
[6]
“他知道音乐的存在不是为了获得荣誉，他知道自由也是梦想的另一种解释……大概，他是最懂我的人了吧。”
“这男生，似乎有点眼熟啊……”
“第一眼见到他的人，都会这么说呢。”少女说到这里，温柔地“笑”了。“用一个确切的比喻来说，他就是人们每天见到的阳光。不过，”
少女的脸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即使没有五官，但也仍能感受到她此刻的面部表情，“后来才发现我们每天所见到的阳光，只是它的表面而已，而非内心。”
“看，”少女伸出双手，“我的手，如今已经不能再弹钢琴了。它们都被阳光的火焰无情地烧毁了，现在变得既粗糙又难看。那双纤长白皙的音乐之手，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所以变成这样……原来，阳光爱上另外的花儿了，和我一样会弹奏钢琴的女孩。那个女孩，夺走了我所有的光环，我什么也没有了。”
霎时，她仿佛遇着了个晴天霹雳。回过头，原来是马路上传来的一声巨响。
整个世界的亮光，因这一声巨响，而从此陷入了一片永久的黑暗中。
[7]
她接过少女递过来的相册，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
“15岁以后，我就没再拍过照了。记忆的颜色，就是从那时开始褪掉的。在那以后的日子里，我变得压抑，变得绝望，每天生活在一片黑暗里。世界夺走了我的一切，而我的世界里不再有任何可以发光的东西。这，多么像是一个，只剩下意识的死人啊。”
可是，你一定还是在潜意识里，寻找着什么，忏悔着什么的，对吧。
因为，你还不完全是一个“死人”啊。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相册上的照片，盯着上面那个五官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里面的少女，正以一脸灿烂的笑容看着自己。
那么，我是否被什么，召唤着，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呢。
[8]
“这个世界的人们啊，大家都活的那么现实呢，什么勾心斗角，什么相互猜忌，太残酷了，所以他们才会失去了自我。当他们变得不再是原本的自己的时候，他们的样子就会被现实清洗掉。他们不会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他们甚至天真地认为，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存在。但其实，那只不过是幻象罢了。”
“那么，被清洗掉的‘我们’，就相当于被‘主人’抛弃了。于是，我们被迫从他们的肉体里分离出来，以游魂一般的形式存在。”
天空是无尽的蓝。而映照在她瞳中的，是透明的虚幻般的蓝色景象。
“你喜欢天空吗？”她看着身旁的，同样是躺在草地上的少女问道。
“嗯，最喜欢的。可惜，我看不到了。
“那么，让我成为你吧。”
说着，她站了起来，拉起少女的手，一字一顿地继续说道。
“你我的名字，叫‘默梨’。”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