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⑥

作者:梵尘俗世 更新时间:2019/12/18 2:17:22 字数:4713

崔景亲临校门请我去吃饭。

虽说不是有排面的大餐,只是寒酸的豆花饭。这小子记得我就算是奇迹了。

“我们多长时间没见了?”我问。

“大概……一年吧。”

“你还是那样的怪异发型,你老师不会说吗?”

“不会啊。”

他是玩摇滚的,厚重蓬松的头发天然免烫,难以描述的刘海,说杀马特也不为怪。

“咱们来谈谈人生吧。”他说。

“好啊。”

“你以后干什么呢?”

“大学什么专业,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或者打算考研考博?”

“我以前一直明确不了目标,看不到未来,现在我决定了。”

他用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珠瞪我。

“大学选择天文学也好,计算机也好,总之,我一定要走上音乐的道路。绝对。”

“真的吗?”

“嗯哼。”

“那你来加入我们乐团吧。”

“你们是摇滚乐队。”

他迅速喝光杯子里的果汁,迫不及待地想将我揽入门下。

“我们也缺钢琴手,谁说钢琴就不能摇滚了?”

“你们器乐手都齐了?”

“加上我八个人,差个编曲录音的。”

“那就不需要我了吧。”

“喂!来啊,给我个面子。”

崔景越来越有领导人的样子,卑尊屈微倒是没可能。

我摇头,“不了不了,我有自己的想法。”

“唉……遗憾。”

他捞锅里的菜,我准备闲扯几句,他又说起来。

“你还是我们组织的人,等放暑假大家找地方见一面。”

崔景口中的组织,是自发性,只有十几个人的,研究社会科学的。通俗点说,就是发掘新思想和批判社会污点。

“组织?”

“你忘了?”

“别说笑了。”

我以取笑的口吻继续说:

“你告诉我组织的信条是什么?”

“是坚守正义?是造福人类?”

“你们的实际行动在哪儿呢?”

“别说要等以后有能力了再开始,我根本看不到目标和方向。”

“伟大的理想没有等待,不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

“那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能做什么?”

“世界,正是身边的每个角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我惹上了麻烦,回到教室上晚自习,刚进门,门口的同学问我脸怎么了。被称为“搞笑艺人”的男生大喊:“你被打了吗?”

我开玩笑回一句“刚经历一场血战”。

结果全班都投来好奇,老师也注意到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回答:“出了个车祸,没什么大碍。”

真要是车祸就好了,还能获得赔偿,血战才是正解。

三节课上完教室里已经没了人影,我还在走神。

跟踪秋月的心情全无,天空也不见繁星和月光。

正准备听音乐,夏暮发来讯息。

“那什么……我们再见一面?”

“怎么又……”

夏暮留下定位,是一家日式甜品店,我想说“你怎么会让一个穷鬼去这么高档的地方”。

“我请客!”

看到这三个字,我去了。

“你好慢啊……”

“天呐,你脸怎么了?”

夏暮使劲瞅我红肿的脸。

“啊……”

“骑车出车祸了。问题不大,没伤到脑子。”

“你小心点嘛。”

我坐上桌,夏暮的桌角摆着一个灰白色礼盒。

“真的没事吗?”

“没事没事。”

“菜单在这儿,随便点哦,价格不超过50就好。”

“哦哦……”

“谢谢,帮我随便点个小蛋糕就好了。”

最讨厌看菜单了。

“那天真是不好意思,随便说几句就哭兮兮了。”

“这次叫你出来,是还想继续聊。”

“放心吧,这次我保证,不会失控的。”

“好。”

“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

你叫我出来当然是你说。

“秋月通过你的好友申请了吗?”

“通过了。”

夏暮刚入口的一块蛋糕哽下去,比中了几十亿还要夸张。

“你咬一咬再吞吧。”

“啊啊啊啊——”

“你好厉害啊!”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竟然通过了。”

“你做了什么啊,教教我呗。”

只有我被秋月通过了申请吗?可是,为什么?

“呃,我不知道,有点,怎么说呢……”

夏暮嘴角的奶油没来得及擦,将手边的礼盒推给我。

“我想请你帮个忙,拜托了。”

我被拜托了。

“请你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个礼物交给秋月。我不知道你跟秋月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你确实比我更了解她。”

我苦笑,“这是在利用我吗?”

“不是,没有那回事!”

我把礼盒推回原来的位置。

“我做不到。”

“你为什么做不到?!”,夏暮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我真的做不到。不要对我抱以期待。”

“秋月通过了你的好友申请,凭什么?”

“……这个我也……”

“我嫉妒你!”

“我不喜欢悲观阴沉的人,可你并不消极,你关心秋月。”

“我不是在利用你,我没有视你为工具人。”

“我才是真正的做不到啊,这两年间,我见了秋月不下三十次,你应该知道我得到的都是秋月的哪种对待。”

“身边也没人能做到,包括秋月的父亲……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亲朋好友。”

“所以我迫不得已求求你……”

“母亲呢?”我打断夏暮。

“母亲……”

“去世了。”

我捂住嘴。

“冒昧地问一下,是在……什么时候?”

“两年前……”

说得通了。

“这就是秋月剧变的原因吗?”

“没有别的原因了。”

凝重的持续中,我将夏暮请求帮忙的礼盒移到面前。

“那好吧。”

“谢谢你。真的……”

“秋月母亲……”

我急切地想知道发生在秋月身上的一切。

“没事儿,你问吧。”

“是怎么去世的呢?”

“过度操劳,从小区的楼梯上摔下去了。”

“头部重创,救治失败。”

“过度操劳?”

“……那几年秋月父母争吵不断、家庭不和。两年前秋月急性阑尾炎住院,那段日子她的母亲特别劳累,然而父亲都不去看她一眼。”

“她父亲很严厉,很暴躁,从没支持秋月学音乐。几年前,他父亲就是因为失业才在外头游手好闲,还喜欢去赌钱。家里全靠母亲一人顶天立地。”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懂我意思吧?”

“当然。”

“拜托你一定要让她收下。”

我抚摩礼盒上“秋月”二字的浮雕,问:“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们之间的信物。”

“信物?”

“我可以允许你打开看一下。”,夏暮嬉笑着。

“那就,不客气了。”

我打开盒盖,只见里面是一颗手掌大的水晶球。

“可以取出来吗?”

“可以,小心点。”

小心谨慎地取出水晶球,放在明亮灯光下的桌上。

玻璃球内,雪地上,一位长发少女弹奏着黑色三角钢琴。

我眼睛紧贴水晶球,里面的人物和钢琴的做工无比精致。弹琴的人像秋月,黑白相间的哥特式连衣裙,闭上双眼进入演奏的幻想世界,高雅、庄重、威严。搭配光泽的钢琴和洁白的雪地,则是一种幽寂和无言以表的美。

我试着摇一摇,果然,地上的雪像是受到强劲的风力,在空中飞舞起来,飘絮凛冽的白雪将少女和钢琴密密环绕。

“真好看啊……”

我注意到镌刻在水晶球底盘上的金色数字:2018.12.25 夏暮。

“这是……圣诞节的礼物吗?”

“对。”

“不管秋月理不理我,每逢佳节都会为她准备礼物。”

“上次你在校门口碰见我,盒子里装的是去年的生日礼物。”

“家里的书柜,没有书。锁着的都是没能赠予她的东西,不知不觉的,空落落的大柜子已经装不下了。”

我合上盖子,手不舍移开。

“这么好的礼物,秋月必须得收下。”

与夏暮分开时将近十点四十。

血红色的天空布满灰蒙蒙的乌云,根据天气预报深夜会有一场大雨。

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到霞江三桥。

无聊之下,我打开聊天软件,秋月只发了一句“你还好吗?”就没有下文了,剩下的是我三天前回复的四条留言。

点开她的个人空间,仍是被拒之门外。

十一点五十分,天空下起雨。老天爷仿佛知晓我的心情,为我哭泣。

离开桥头,小雨转变成中雨。老天在戏弄我,不停地往我身上吐痰,唾弃我,好让我滚回家。

不用你催我也会回去。

拿出手机,屏幕就被覆上水膜,我那句打好的“在吗?”就等着发送。

在又怎样?能说什么呢。

身体和衣物好久没有这样湿透了,我躲在桥头对面的烂尾楼下,坐在地上,沉闷,无助。

回想起最近与母亲的争吵,心里越发难受。

红肿湿润的脸颊贴着冰冷的石柱,朦胧迷糊的双眼已经快睁不开了。

“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浑身酸痛的我自言自语,“我的存在就是个不必要的意外巧合。”

一双细长的小腿出现在视野,我顺着这双腿费力地往上拽动视线,撑着黑伞的秋月站在雨中。

我在做梦。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在做梦。

“该回家了。”

这只是一场梦。

“你脸怎么了?”

她蹲下来打开手机的电筒,刺眼的白光打击我紫红色的脸,我紧闭双眼躲闪。

“你不知道吗,我出了车祸。”

我无力地说着梦话。

“别撒谎了!”

秋月抬高平常轻柔的声音,我拉开视觉的帘幕。这不是梦。

“有人看见你打架了。”

“真能逞强,真会伪装。”

“要不是有人看见,有人议论……还真就……瞒天过海。”

我将下肢收起来,蜷缩身子。

傍晚的时候,我在公交车上打盹,导致坐过了站。

原本的下车地在五站之前,愁闷的我干脆到终点站换乘。

除了我,车上还有群社会青年围着一个男生,我只听见他们在威胁、恐吓那个人,还大放阙词说要打死他。

下车后,我好奇之下跟着他们。

那群青年混混把男生拽进旧小区的巷子里,我则是在远处观望男生被殴打。

男生长得很清秀,身上没有小混混那样的地痞气息,那群废物让他跪下道歉、脱裤子、舔鞋。那男生没有妥协,没有退让,奋力反抗。

单打独斗只会被伤害得更惨痛,三只废物重拳、脚踢、猛踹,不留情也不留命,直到男生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我差点冲上去发泄愤怒,三只废物停下手脚,我的冲动也就随之消失了。

与我无关,我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什么?”脑子里默念这句话的时候,那男生倾尽全力站起来。

他在挑战。他在挑战**,他不会屈服。

就在他出拳的时候,我的脚不由自主地跨出去。

世界,正是身边的每个角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这可是我亲口说的,难道我又要好于面子满足自己的慵懒吗?

借助动力蹬开一头废物,然后用早已握紧的坚实的拳头抡在另一头废物脸上。

敌众我寡,我只是趁其不意占据了上风。一头身强体壮的废物压制我,很快就将我锁住,他们合力把我殴打了好一会儿。

迫在眉睫之时路过的大叔制止了那群废物的暴行,让我们免于身残的灾祸。

大叔把我们送出小区,男生在大叔的好言相劝下拒绝报警和去医院。

男生在我身后一瘸一拐,白净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伴随身体颤抖和明显的肢体抽搐。

我的状况比他好,顶多就受了点皮外伤和肌肉伤。

“加油。”

我站在红绿灯路口对身后的男生说。

他停留在原地,我走过斑马线,他才高声地喊:“谢谢你!”

我冰凉的心顿时感到温暖。

“不用谢。”,我在心里应答。

我帮不了他摆脱困境,只能做到这些,只能做到眼前的这些。

我反感暴力,反对暴力,我会为暴力打抱不平。沉下心思考,我制止暴力的时候,自己不就成为暴力本身了吗?

如果还有这种事情发生,我也会像今天这样,不过我会更果断,更坚定,更理智。

秋月靠在柱子的另一侧,我把打架的详细经过陈述给她听了。

“真是个烂好人。”

“烂好人?”

“你做得对。”

“你没有错。”

“但……不鼓励你这么做。”

“总这样……会把命搭进去。”

秋月把慰籍我的话故意说得平淡,我已经打心底感到喜悦、感到满足。

“命不命的无所谓了,我这个快死的人。”

秋月脚往前梭,面向我。

我不想去看她。她愣住,什么也没说,坐到我旁边。

“你为什么会喜欢星空呢?”我问。

……

秋月想了想。

“第一,它真的很美。”

“第二,它能治愈我的悲伤。”

“第三,我单纯的喜欢、向往。”

“你呢?”

……

“我啊……”

“我并不在意星空。”

“小时候也是单纯的喜爱和向往,但后来都没有在意过夜里的天空。”

“因为你,我才真正地向星空仰望。”

这些话我都没勇气说出来,我只说了四个字:“跟你一样。”

那晚的月光皎洁无暇,是你的引导,我才对天空投去关注。

“你真的很爱音乐。”我对她说。

“从小到大,音乐是我唯一的挚爱。”

“但……”

“但?”

“这挚爱胜不过亲情。”

……

雨水阻塞的毛孔里渗出冷汗,我的五脏六腑麻痹了。

她深吸一口气,“音乐是一剂良药,是一种动力,是我生命的必须。”

“它赋予我生命,延续我生命,让我明确了自己的理想与未来。”我接着她的话说。

“你的理想和未来?”

“你的理想和未来?”我反问她。

“秘密。”

“噫!那我也不告诉你。”

“我不稀罕!”

……

“看到你写的《月光》了。”

“非常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写了《月光》?”

“我是语文课代表,你忘了吗?”

……

“噢,也对。”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写得那么美好?”

我看到了震撼人心的金色世界,看到了月色下梦幻般的你。

——看到了希望。

“秘密。”

“有病!”

傲气的扭头。这才是真实的秋月,而不是那个平日里戴着伪装面具的孤独女孩。

“我不是刻意学你说话啦,这真的是个秘密。”

“不感兴趣。”

她头扭得更远。

我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秋月站起来撑开伞。

她走进淅淅沥沥的雨里,雨滴打在伞面啪嗒啪嗒地响着。她那个背影,温暖又亲切,就好像……

“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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