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如弹丸一样，带着微妙的痛感拍在身上。
老头眯着眼，他散开的白发像是海藻一般飘舞：“虽然说这样的话很是随意，但是我确实从你身上闻到一股魔族的气味儿。”
“你觉得不相信么？老师我啊，年轻……也就是当勇者的时候啊，杀了数以万计的魔族，但是依旧没能杀干净呢，这些异种族还是活在那片大陆上，他们的王还是这样，每隔几年、几十年就会冒出来，他们就是人类的灾厄啊，人类、魔族，在同一个太阳底下，两个种族势必征伐不休，干戈不止！”
伦纳德伸出右手食指，点着西瑞尔的心脏：“而且我啊，还曾经特别仔细地解剖过魔族，你猜怎么着？魔族的身体结构岂止是与我们人类相像，那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那么魔族和人族的差别又在哪里？”
“是庞大的魔力量和强悍的身体能力吗！不，那是他们优胜劣汰的结果！在不毛之地，只有那样的孩子才能活下去，所以魔族才会显得强大，这是因为他们的族群只有强大的幼体才能生存下去！我甚至怀疑他们根本就是人类！”
伦纳德目眦尽裂，他的唾液带着腥臭溅到西瑞尔的脸上。
“既然如此……老师为何会说我身上有魔族的臭味，不觉得矛盾么？”西瑞尔额角留下冷汗，如果能不与伦纳德起冲突是最好，万一的时候，就算杀了伦纳德会引起很多麻烦也需要隐瞒身份……
“啊啊，这个啊……”伦纳德拍拍手，从黑暗的、目所不能及的角落中缓缓游出一尾怪鱼——这怪鱼粗略看起来像是大白鲨，它通体幽蓝，头顶有金色的花纹一直覆盖了前半背部，鱼鳍则像是被骨质包裹，鱼尾格外的细长，摆动起来活像一条海蛇，它游到伦纳德的身边，被伦纳德一模脑袋便像是一只小猫一般撒起娇来。
“说闻出臭味其实有点唬人的意思，发现异常的不是我，而是它……说起来我们算是老相识吗？魔将会随着魔王死去吗，死去的魔将会随着魔王复活吗，还是说死掉了的话会有新人补充魔将的位置呢？”
西瑞尔愈发摸不着头脑，这老人说话非常跳跃又非常自信，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一般，这是浸淫于“强大”之中许久才会表现出的上位者余裕。
“我个人是比较亲向魔将永远永恒的生命，就算死去也会随着魔王的复活而复活的观点……你一直不回答我也挺让人的困扰的，萨拉热窝先生。您这是第一次被别人抓住吧？”伦纳德眉飞色舞地说到。
“啥？”西瑞尔更是迷惑，伦纳德先是激动地阐述他关于魔族的猜想，之后又是大局已定般地和自己交谈，那副模样甚至有些自满，他似乎完全相信自己的推理。
“唉，你这样沉默真是叫人无语，明明我已经猜出你的身份了，给一些尊重如何？虽然你身上还有维也纳的味道，但是果然本身的味道，也就是‘萨拉热窝’的气味最为强烈呢，你也许不记得了，”伦纳德抖抖手，那条怪鱼居然缠上了伦纳德的手臂，像是一幅臂甲一样，“这是金胶露脊鲨的三代种，虽然只继承了那头神奇魔兽可以飞在空中以及极其敏锐的嗅觉这两个能力，但是非常亲人。当年，它还是只能绕在我手指上的长度，而且幼体很少行动，一直在吸食我的血液过活……”
“啊……”西瑞尔不由得轻呼出声，确实记忆中伦纳德的手指上有一个奇怪的戒指，原来是这小鱼吗！伦纳德甚至都没说过那是一条活物，即便是当年与他同行的“狼人”也不清楚这细节。
“就像我说的，它有超级强大的嗅觉，所以，当初在不毛之地我见到过的所有魔将的气味它都能分辨呢，虽然没有窥见萨拉热窝的真容……但是，你和维纳斯一直在学院活动的对吧，整座城市都有你们的气味呢……”
“你已经掌握我们的行踪了？”西瑞尔干脆顺着伦纳德的话说下去，而且听起来伦纳德已经发现了暗部在学院的部署，视情况而定这可能是目前最严重的失态。
“呵呵……维纳斯就是维也纳老师吧，至于你的行踪，我还没认真搜寻，不小心行事让你反杀了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主动进入学院呢。”伦纳德以为西瑞尔已经是招认的状态，更加来劲的交谈起来，“那么，无比强大的魔将化身学生潜入学院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没有杀了维也纳？”西瑞尔冷不丁地发问。
“我想反问你，为什么我要杀了维也纳？”伦纳德轻笑道。
“前勇者不应该为了人类社会的繁荣稳定之类的诛杀我们这些魔族细作吗？”西瑞尔干脆耸耸肩说到，“再者说了你不是激进的种族主义者吗？你就应该怀着人族至上的理念，一挥手把我宰了。”
伦纳德不知为何大笑，笑岔了气，还在痛苦地咳嗽，他笑弯了腰，手指着西瑞尔，当然在他眼中那是萨拉热窝。
他笑到仰起脑袋，甚至几乎是一个下腰的动作，手指着西瑞尔，当然在他眼中那是魔将，萨拉热窝。
他笑到跪在地上，笑声渐渐变成哀嚎，他颤巍巍地指着西瑞尔，当然在他眼中，那是有着无限生命的魔将萨拉热窝。
“没错！我是激进的种族主义者！我认为人类就是最尊贵的种族！你们这些异种族就是贱民，就是低我们一等！但！我又痛恨这人类的躯壳！这……这废物、这残渣、这狗屎般的构造，这没用的、短命的器官！这……咳咳，咳咳……”伦纳达咳出鲜血，他干脆把那口鲜血甩到西瑞尔脸上。
这下西瑞尔湿漉漉的线上，数条红线并下，看起来甚是瘆人。
“我恨啊，我恨这肉身，它支撑不了我的欲望！它配不上我，我是胜利的勇者啊！我嫉妒啊，嫉妒你们反而有无尽的生命！魔族，兽人族，精灵族，凭什么你们拥有更长的生命！”伦纳德抓住西瑞尔的领子，口水尽数喷在他的脸上，西瑞尔也不去抹。
“事实上，魔族的寿命和人类相差无几，更准确地说，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魔族不过是天赋异禀的人族罢了。”西瑞尔看着伦纳德的眼睛认真地回答。
“这……怎么会……”伦纳德吃惊地瞪大眼睛，“那你们魔将怎么会？”
西瑞尔骚包地学起教国的信徒们在胸口比了个三角形，还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嘴巴示意伦纳德不要出声。当然见识如伦纳德很快理解了这其中的意思，只是伦纳德像是不敢相信一般地后退几步，那鲨鱼像是被主人的怪异行为吓到也缩回角落中。
四条水柱轰然崩溃，大量的水落在地面上，一时间房间中的幻象不复存在，显露它单调的水泥色模样，唯有没过脚腕的积水还在告知西瑞尔这一切都是切实发生的、刚刚发生的事。
“你……你是说那位大人她？可是……她为什么，啊，啊！我的天呐，这么说来，魔王其实也是？”
西瑞尔点点头。
“就连你们魔将也是？”
“虽然有些区别，但是本质上确实是的。”
“那所谓的勇者必须要讨伐魔王？”
“伦纳德，人类这种生物啊，要是没有共同的外敌存在的话，很容易就会乱作一团，互相残杀，为了一亩三分地而血染天地。在相互搏杀的时候，代表人类这个族群信仰的女神又该如何自处？是阻止人类纷争而出面调停，还是加入某一方，比如教国，屠杀敌国子民？无论她怎么做都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而丢掉那些人的信仰，甚至可能会有新的神明被构思、被信仰，而那个时候又会有谁祈求女神的恩赐呢？”
伦纳德一步一步地后退，似乎这些语言都是有实体的刀剑，在逼近他的身体，本就有些神经质的伦纳德此刻更是控制不了情绪，怒发冲冠！地面的积水都跳将起来，一粒一粒分明地凝滞与空中，一息之间水珠扑向西瑞尔，它们包围住西瑞尔，就像是一座棺材，从这水棺材中，四面八方激凸出水刃，西瑞尔只能试图去躲、去挡。
“勇者！勇者不过是演员、是戏子罢了！为了彰显魔王的强大，为了提醒人类有这样的天地在对他们虎视眈眈！为了在这样的世界，让人们都可以祈祷、祈祷魔王陨落！向她祈祷！”
“你放屁！我是勇者！我是这个世界的救主！是伟大的、崇高的，不容质疑的功绩！就算我恨这人类的躯体孱弱，我也从未质疑过我身为人类的尊严！蛊惑之语，看我把你诛杀于此！”
“伦纳德！”西瑞尔一声暴呵，居然轰开了那水棺材。
西瑞尔瞬身贴近伦纳德，手肘卡着伦纳德的脖子，把这个癫狂的老人狠狠地掼在地上：
“你明明都明白了！你明明都知道 ，我所言非虚！你也去过不毛之地，你也解剖过所谓‘魔族’，你甚至见过魔王！你本该是……你本该是知晓一切的，但是你被抹去了一段记忆啊！”
“你怎知……”伦纳德痛苦地摸着喉咙，手肘撑着自己上身，他趴在地上问到。
“我怎知……”西瑞尔右手按在面部，黑烟弥漫，片刻，他换上了另一幅面孔，“伦纳德，你老的太多了，我本以为你会发现我的。”
“噢，该死的，是你。”伦纳德手臂脱力，平躺在积水的地面，“我早觉得很像，特别是背影，但是我不敢确定，我不想确定。我想你死了，我又想你活着……”
老人像是一台燃烧过头的发动机，一旦停下就很难再启动，他无力地躺着，看着眼前的那个面孔。
“……你怎么跟赫荻一样，没有变老啊……菲芘都老死啦，我也快要死了。”
“我们的‘格’不一样啊伦纳德，你们还是人，而我早就不是这种东西了，赫荻的话……比较特殊，一部分原因是她怀了我的孩子。”
伦纳德皱起眉头：“我早知道你们是这样的关系……喂，告诉我吧，你到底是魔王，还是勇者，尽管现在我知道他们都是人族了。”
“两者都是。”
“原来如此。可你应该确实是死了，那一天。”
“我每次都会死。”韦伯耸耸肩，轻松地说到。
“……原来如此。”伦纳德立刻就明白了，“我说，现魔王大人这是来学院干什么？”
“来杀人。”韦伯毫不避讳地说，他抱起伦纳德，将他塞进那张椅子中，伦纳德很瘦，宽袍大袖下，是骨瘦如柴，他真的快老死了。
“我？”
“只要你不妨碍我的话。”
“喂，你还活着这件事，赫荻知道吗？”
变回了西瑞尔的模样，转身正要离开的他顿了顿：“没有，她不知道。”
“噢……”伦纳德简直像是马上就要死了，他回应的声音像是蚊子哼哼，“喂，我还能活着吗。”
本已经拉开了门，正向外走的西瑞尔怔住了，他沉默良久，终于回答到：“可以很难看的活着，但你不是有着作为人类的、作为勇者的荣耀吗，算了吧。”
伦纳德桀桀地笑着，他目中流露出寒光：“那些终究不值一提……我来帮你，你来救我，很划算，卖个人情如何，老朋友？”
西瑞尔点点头：“可以，不过从现在开始我的老朋友死了，只剩下一个吊命鬼和魔鬼在同流合污。”
“随你怎么说……真羡慕你，我都快老死了，你还能去消受年轻女子嫩滑的肌肤，还能在她们的密林中埋头**，在双子峰上驰骋纵横，从她们低回的腰线到丰满的胯骨……”
老头说着说着睡着了，西瑞尔面无表情地带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