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抱拳弯腰,恭敬地对轩宫正门前勤勤恳恳值守的玉琳军将士说到:“归德大将军,姑苏,欲面见帝君。劳驾同僚开门。”
轩宫的正门“青龙门”,若非是帝君外出、外宾来访、大朝之日、佳节和新年是不会开启的,但是如今这扇巨大的红漆木门却敞开着,这让姑苏感到甚是奇怪。但是无论如何,今日不是百官上朝的日子,姑苏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得这青龙门。
有将领回报,带着姑苏去往偏门,日头已过午,距离行动失败至今,现在已是大约下午二三点的光景。虽然是五月,但是锡铁城位置偏南方,这时的太阳已经初步有那种毒辣的味道了,街边的叶片都打着蔫儿,帝君很少在这时候出门。更不消说若是帝君出门,那守门的将士定是会告知姑苏。
此时又非佳节之日,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就是外宾来访。
可常住内环的几国使臣进宫也不消开青龙门相迎,若是有贵客外来……姑苏长叹一口气,越来越觉得自己手下都是一群酒囊饭袋——若是有值得开青龙门的贵客外来,那“妆镜司”的情报组没有获得任何消息,已经算得上是十足的失职了。事实上“妆镜司”的情报组,也就是第二台应该已经着手了整个内环的人流货物出入情况。
“唔,你可知今日来客是那位大人么?”姑苏还是腆着脸问到,尽管她身旁的士兵并不知道妆镜司的存在,也不会觉得这是归德大将军的情报滞后,但是姑苏还是产生了一种浓浓的挫败感。
“回将军话,属下亦不知,只是正午时分宫内小厮让咱们打开青龙门,但是并未说是那位贵客,甚至咱们到现在也未见贵客身影哩。”一个身材偏矮小的士兵回答到。玉琳军的戍卫部队通常是那些低品阶的武官子弟进入的部队,因这工作很是轻松,又是帝君近侧,能听得不少消息,故而武官们都喜欢把自己的次子或是三子安排进戍卫部队,想来这小子应该也是某个武官的孩子吧。
“噢,那这么说来贵客还未至?”姑苏盘算着说到,看起来这贵客真是够有身份,居然在临到达前数个时辰就能让青龙门大开等待他的到来,如果人还未到的话那也就可以说明为何妆镜司没有此人的一点消息了。
但是能让青龙门等候的人,那得是多崇高的地位啊。姑苏在心中罗列了几个对象——罗比的国王、马杰尔的皇帝、教国的教皇……但是这些人若是亲临,那必然是会先行发出通告,哪可能突然而至呢?
正当姑苏一头雾水时,那小个子士兵摆摆手说到:“不,将军,不是的。那贵客已经到了,宫内小厮让咱们开青龙门的时候,说的是‘让贵客走的时候光彩些’,那人正在‘黍宥殿’和帝君共饮哩。啊,将军走好。”
姑苏面有愠色,原来那人已经在宫中,果然妆镜司是漏掉了很重要的信息。
那人深深地行了个礼,姑苏则是抱拳。这个朝中品阶最高的女将、又是帝君钦点的情报部门长官对自己的下属是气在心头,对宫中那名神秘的贵客又是好奇不已。
过午的轩宫,往来者稀。没有大事发生的日子,轩宫宽广且平整的前殿就显得万分寂寥,就算是汉白玉铺就的石砖地面上雕刻的龙纹也失去了生气。砖红瓦金,远边所见的宫殿群亦是如静止的画面,就连飞鸟也不会在那房屋上停留,虽然有听工匠们提起过那是因为宫殿的屋顶采用了特殊构造,但是城中百姓还是自说自话地传说那是帝君龙气逼得飞鸟难近。
点头回应了几个路遇的为了各自主子办事的内官(宦官)与宫女,姑苏已经将将要抵达专门为帝君备食的“黍宥殿”了。
黍本为立国之粮,后因产量低下,渐渐被废种,换成了稻米,先帝费黍米“国粮”称号时,言:浩浩兮我国民,蒙恩而衍。今繁茂兮不足荫,改弦更张,种稻米而食。望黍有灵兮,宥(意为原谅,非通“佑”)我子民。之后便兴建了“黍宥殿”,以司帝君食。姑苏无端想到这典故,待转过下一道宫墙,就得以看见“黍宥殿”了。
帝君与客同席而饮,而此客神秘,朝中官员不知。姑苏暗下里想,这席间可会有陪酒,外围可会有护卫,说到底,这时候帝君是否会接见自己呢。想到这里姑苏才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该找一个内官通报通报的,但是又不能同内官说是妆镜司的事务——毕竟原则上妆镜司还是一个隐蔽组织。
若是先拜访金吾卫右将军敦煌就好了,他身为帝君右臂,想来应该是知晓情况的,何况他也知道妆镜司的工作,交流起来不需要太多遮掩。姑苏叹了口气想到,自从接手了妆镜司之后,每天都是唉声叹气,约莫是比之前二十余年叹气都多,就连阿爷每日催促自己寻个郎君的那段时日都多。
“你这是怎么了,总是长吁短叹的,难道举国上下最年轻的从三品女将,也会有头疼的事么。”
“敦煌将军。”姑苏倒是反应很快,她抱拳躬身、恭敬地问好。
“姑苏将军。”敦煌拄着长戟,同样是躬身说到,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和,没有那日在妆镜司见到他时的那般威严,“看样子是事件进展不顺利呢。”
“哈哈……”姑苏苦笑着,“倒是敦煌将军,从妆镜司回来就立刻来宫中戍卫了吗。”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金吾卫还是真是忙碌呢。姑苏尚且有时间去沐浴一番,而敦煌看起来就是从妆镜司传话完了之后径直回到宫中的。
“是,因为帝君说来了稀客,所以我赶忙回来执行守备的工作。”敦煌用下巴指了指黍宥殿的方向,“不招酒陪,不宣宫女,不过也对……那两人相见,本不需要繁文缛节的。”
“敦煌将军您知道来者是何人么。”姑苏满怀好奇地问到。
“这……”敦煌好像在纠结应不应该说出那人的姓名,“姑苏将军许是不认识,但是此人威名赫赫,待帝君告知与你,应该会大吃一惊吧。”
“妆镜司对于此人入京毫无反应就已经让我大吃一惊了。”姑苏撇撇嘴,不满地说。
“噢,这你倒不应该怪罪下属了。他可不是走寻常路来的环内……总之你过去吧,帝君已经在等你了。”
“帝君他早知道我要来么?”姑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姑苏将军此次行动约莫是要败了,但是无所谓,这是一次勇敢的尝试。而且我们不缺时间,慢慢来即刻。’这便是帝君让我前去传话前做出的预测,帝君早知道你会失败的。擅长潜伏的家伙们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露出马脚呢?所以你也不必担心,帝君没打算追究你的失职。他本就做好打算,要做长期的准备了。”敦煌开导到,“君心难测,我们的这位帝君,更是智慧出众,他经常会想的多一步,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简直不是人类。能活上几百年的又怎么会是人类呢……”
“将军慎言!”姑苏规劝到。
敦煌似乎被姑苏的这一句慎言哽住,便不再言语,而是挥挥手,同背后的金吾卫一同让开了一道笔直通往黍宥殿的道路:“姑苏将军慢走。”
姑苏点点头,同样没有要继续和敦煌言语下去的意思,她摘下头盔夹在腋下,阔步走在宫道上。
………………
“帝君,归德大将军,姑苏请见。”由于没有报门的内官,姑苏只得单膝跪着,自报姓名。
“进来吧。”
今日帝君的声音听起来慵懒异常,甚至加上了一些不必要的语气词。惜字如帝君,往往说话时能简就简,今天居然带上了语气词,这可是唯有在岁末年初帝君访民的时候才有可能出现的事。
姑苏心中咯噔一下,更加感觉到此事不同寻常。但是她还是拉开了那扇金丝楠木制成的推拉门,转身进入,随后把门拉上,这才转过身低头等待帝君的首肯。
“抬起头吧姑苏,事情我都知晓,算不上你的失职。”
帝君越是异于寻常的宽容,姑苏越是觉得情况不对劲,但是这时也只能道一声“帝君宽厚”然后抬起头来——偌大的黍宥殿中只有两名男子和若干端菜倒酒的宫女而已。其中一名男子自然是帝君,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着,他身着的龙袍松散地挂在身上,敞开的领口露出大半结实的胸膛,他几乎是横躺在地上,抓着酒壶,一扫以往严肃端庄的形象,让姑苏羞红了脸,急忙缩回视线。
“九婴,你这从三品的武将,居然是个害羞小姑娘。你快整好衣衫吧。”另一人则是乐呵呵地说到。
看起来贵客居然像是帝君的长辈,不仅直呼帝君的名讳,更是可以教帝君顾忌礼仪。姑苏这才抬眼看了看贵客——贵客居然有一头锡铁城内常见的乌黑头发,他的长发束成高马尾,若瀑布流水般从笔直的脊梁后倾泻。他身形修长,肌肉分明,坐姿则是如规范一般,手握着酒杯,屏退了给他斟酒的宫女,自斟自酌。贵客的脸上有一道巨大的十字形伤疤,几乎贯穿面部,他闭着眼,看似古井无波。
这是北方剑皇!
虽然之前没有见过剑皇本人,但是单从这些特征和气质来判断,姑苏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北方联合的剑皇本尊。
“见过……剑皇。”姑苏拱手说到,剑皇被察觉了身份,倒是也不意外,只是坐着品酒。
“这女娃娃倒是有几分眼色。”
“不是如此的话也不会这么年轻就成了从三品的官职,你真以为我是随便任职的么?”九婴帝君有些不快的说到。
“不,对于你的才智与手腕,我从未有过怀疑。”剑皇也是不吝赞美,“你是我陆离这么些年来找到的最为天才的一人,无论是心智,还是身手。唯独可惜,你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王。”
“有人一心扑在剑上,觉得剑便是天地,剑便是一切。而有的人一手握着剑,觉得剑可以开辟天地,剑可以保卫人民……”帝君迟疑了一会,这才幽幽地说。
“挖苦吗?”
“弟子不敢……只是前路不同罢了,老师畅游天地间,与极北安身,寻剑道终极;而弟子不过居于庙堂之上,所言所行皆为了民生福祉。”帝君拱手到,随后将酒壶中的酒水豪迈地一饮而尽。
姑苏听的大汗淋漓,她万万没想到剑皇居然就是帝君的老师,而九婴帝君的剑术就是师承此人。不过从年岁上来看倒是没有什么疑点,毕竟剑皇是三百来岁的老怪,而帝君只是百四十来岁。
“你是一个顶好的君王……你本可成为顶好的剑士。”陆离有些遗憾地说。
“不曾后悔过。”
“那便好。”
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莫名尴尬又紧张的气氛,只剩下了饮酒时的瓷器碰撞声和夹菜时的碗筷之声。
“菜也上的差不多了……你们都下去吧。”帝君挥挥手屏退了所有的宫女。
“喏。”姑苏抱拳,如听大赦,这就准备从黍宥殿离开。
“唔,姑苏,你留下,给朕斟酒。”帝君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姑苏倒吸一口凉气,那些宫女都有序地撤离了,徒留下她愣在原地,“臣……甲胄叮铃,实为杂音,臣还是退下?”
没有人会想要留在这样的环境中,帝君似乎剥下来一层外甲,正要表露出他柔软真实的一面,但是这样柔软真实的一面被外臣得见,是福是祸那就很难明言了。不向险处行,姑苏觉得从三品的归德大将军已经是难得,并没有搏一搏前程的打算。
“留下吧,年轻的武人,听听也有裨益。”最后还是剑皇陆离开口了,语气同样是不容置喙。
姑苏只得脱下甲胄,整理整理朴素的内衣(指的是内穿的白布衣物,并非亵衣),这才在帝君近旁跪下,给帝君斟酒。
“所以老师来此是为了?可别说您是想徒儿了。您可是百年未曾来找过徒儿。”帝君挑挑眉毛问到。
“本想以此为幌。”陆离点点头,也不害臊地正面回应到,“还是实话实说吧,你知道我上次出山,去教国境内围剿伦敦一事吗。”
“噢,自然是知道,听说您铩羽而归。”九婴放下了姑苏刚斟满的小巧酒杯,直勾勾地盯着陆离,“您和剑圣都败在了伦敦的剑下。‘六合剑’完全不是伦敦的对手?虽然听说过与人战,伦敦举世无双,但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不,”陆离打断了帝君的话,“不,那并非伦敦。剑术上打败了我和劳伦斯家的小姑娘的,并非是伦敦。他叫狴犴。”
“狴犴?”不仅是帝君,此刻就连姑苏也听得一愣一愣的。
“没错,那人叫做狴犴,剑术超群,最要紧的是……九婴,你现在还在练剑么?”
虽然有些诧异于陆离突然转换话题,但是九婴似乎已经习惯了陆离的讲话方式:“练着,一天半个时辰左右,不仅如此,老师的那套理论,我也拿来叫朝中百官和城中百姓学习了。遵老师嘱。”
“你做得很好……”陆离欣慰地点点头,他转向姑苏,“那么小姑娘,你可练剑?”
“呃,是的。”姑苏有些惊慌地回答到。
“至何种境界?”
“无剑境界。”
“倒是个可塑之才!”陆离赞叹道,“你可知我是何种境界?”
“这……”姑苏面露难色,她未曾见过陆离出手,又怎知陆离是何种境界,“不敢妄加揣测。”
陆离笑着捏碎了酒杯,取酒杯的碎片,随手挥出,悍然剑意生,剑气直冲黍宥殿中一根粗大的柱子,留下深深的伤痕。
“此为?”
“无剑境界。”姑苏回答到,这正是她可以做到的境界,顶多就是不如陆离一般气意酣然罢了。
陆离又伸出二指,隔空点在姑苏的额头,下一个瞬间,姑苏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与伸出二指的陆离,而那二指非二指,是剑,马上就要穿刺自己的印堂!姑苏的额头渗出冷汗,一种在军中常会体验到的危机感临近——
“这是剑境无他。”九婴帝君伸手揽过愣神的姑苏,微醺的帝君怀中的温度让姑苏总算回了神。
“没错。”陆离收回手指说到。
“怎么?剑境无我呢?不展示了么?”帝君反而有些奇怪地问到,本以为陆离已经展示了两个境界,怎么说也会展示一下那个自己也没有到达的“无我之境”。
陆离沉默着摇摇头:“是假的。”
“什么?”帝君有些不明白,姑苏更是听不明白,她只是从帝君身上起开,重新跪好,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发烫的脸上粘着的额发。
“所以说,我的剑境‘无我’是假的,是伪境。”陆离一饮而尽,似乎是在发泄情绪,“那个狴犴,便是如此说的,而我也是如此败的,不得不承认他是正确的。”
“等等,”九婴停杯投箸,“那狴犴也知道剑境之别?他亦是‘六合剑’的传人不成?”
陆离则是摆摆手招呼九婴坐下:“这我早就同你说过,‘六合剑’不过是我自创的几个招式罢了,我的师傅并没有命名过这一派剑术的名字,当然我师傅的师傅也没有,我们这剑法,每一代都是单传,所以不存在说他是同门的情况,至于这剑境他是如何知道的……我也是很疑惑。但是说到底,他能指出我的伪境,还能一剑破了我的心境,他的境界必然在我之上。历经此事,我现在深刻的明白,闭门造车还是不可取,就算是我冥想的再久,剑境也难寸进。所以我打算完成一些事之后,就开始游历各国,希望能有机缘打破桎梏,提升境界。”
“那么您还有什么要完成的呢。”姑苏问到。
“这个嘛……”陆离摸摸鼻子,“九婴啊,反正你也没有子嗣,不如就选这个女娃如何?”
“老师选的,我自然是没有意见。”九婴淡然地说。他站起身子,看着姑苏。
“帝君?”姑苏还未搞清楚情况,只能呆呆地看着帝君。
“别担心,从今天开始,你就得叫朕师父了,朝堂上也得这么叫,记住……至于你的仕途,师父保证你会一帆风顺。”帝君直起身子,他伸出手,握住了姑苏的右手,顿时有一股暖流进入了姑苏的身体,叫她有些飘飘然。
“还请老师为我护阵。”帝君轻笑着说到,陆离同样是笑着点了点头。
“那个……帝君……”
“叫师父就行了,这可算是你天大的福分,你就算是说不要都不行。”帝君逗笑般地说。
“为什么我不能叫您老师,而是要叫师父呢……”
“朕的喜好罢了。”
………………
月挂枝头,帝君这才从盘腿对坐的姿势中复又站起来,拍了拍有些发麻的腿,又揉了揉胳膊。
“这下门派有后,老师也就可以放心的四处游历了。”
“是啊,我很怕万一我死在哪个旮旯,门派无后的话,到了那个世界要被先代们臭骂。”陆离有些打趣地说到,“小姑娘怎么样,我看她浑身是汗,看起来她天赋不如你。”
“吸收的是慢了点,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到了‘无他’境界。天赋不够的话,那就勤加磨练吧,总能有所成就的。”帝君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徒儿说到。
陆离的眼神忽然犀利起来,他紧紧地盯着西南方向的夜空,就连帝君也察觉到某些异常,同样是抬起头望着西南方向。同样的感觉,或者说比这稍弱一些的震撼,前些日子也有过,来自雅格达,来自那个叫做狴犴的人出手的“无定风波剑”!
“狴犴?”帝君问到。
“大概!”陆离兴奋到睁开了双眼,顿时威压丛生,黍宥殿的大梁都发出咯咯的声音,“我去也!”
“老师若是一去不复返?”
“那便一去不复返!”陆离一剑破开黍宥殿的穹顶,直直地窜向天空,带着爽朗的笑声消失在星空。
“便一去不复返么……”九婴苦笑着看着黍宥殿上方被打开的大洞,横抱起脱力的姑苏,“来人,送姑苏将军回府,走青龙门。”
“以后姑苏都走青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