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几乎是被查德李佩推进了这个石室，他踉跄着，最后还是被某人扶住了肩膀才得以站稳。
但是当伦纳德抬头的那一瞬间，他巴不得当时就摔倒，顺势背过气去还比较好。
“你老了，伦纳德，你老了许多，让我几乎不能认出你来了。”
那人用怀念的语气低声默念，听起来像是哀叹，又像是惋惜。
“可你还是那么年轻，岁月微痕，只是让你从年轻活力的少女变成了风韵万千的少妇……”伦纳德回应道，他在那人的搀扶下直起身子，整理整理衣襟。他话语中的酸楚和无端的埋怨，那人大约是听不出来——伦纳德只消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虽然赫荻·劳伦斯按照年纪来看已经是一个八十好几的老妇，若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的话，肯定是满脸沟壑，一头白发的模样，可是眼前这个顶多只能称之为少妇的女人和他的记忆中相比只是丰腴了一些，爆满了一些而已，甚至比起当年更有魅力。
劳伦斯当年经常躲在自己的金边眼镜下面，用舔舐般的目光去扫遍自己队伍中的两个女性，当然这件事他怎么都不会说出来。
而少女只是变成了少妇人，她眼中甚至还有那个人的影子。
看到那双眼睛，伦纳德几乎有一种和盘托出的冲动——他几乎可以确定赫荻就是像他一样，丢失了一部分的记忆，而且同样丢失的是关于队伍中的同伴就是魔王这样骇人的事实。
要是自己此刻直接出言告知赫荻——喂！当年你的凯子就是魔王诶，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死，现在依旧还是魔王欸！
不晓得赫荻会有怎么样的表情：是得知自己情人依旧活着，两人能够重逢的喜悦？是知晓自己没能讨伐魔王的遗憾？是摸到那一层神明之间阴谋的震撼？亦或是面无表情地把这句话当作玩笑？
伦纳德呼吸加重，他几乎就要把长生、约定、后果之类的远虑抛在一边，尝试这种新鲜的、刺激的泄密，他想要按住赫荻的肩膀，想要大声地把一切说出来、带着怨气地、带着调笑地告诉赫荻这些事实，想要看到她的表情，是否会如同以前最爱看的那些小说中的描述一般，忽青忽红，最后变成绛紫一片，要羞怯地钻进地缝中去。
来啊！你不羞愧么！你是人类的勇者，可你曾经跟魔王在洁白的床单上翻滚、在摇晃的船舱里交媾、在神圣的学府中纠缠……伦纳德有些害臊地想起自己曾经偷听过墙角，这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伦纳德追求一种没有任何人能够获利的愉悦了，伦纳德搭上赫荻的肩膀。
他不清楚这算不算僭越，但是他脑中分泌的大量的多巴胺正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向无法挽回的深渊：“我说赫荻……”
“伦纳德。”
只是有一个声音强制地让一切都停止了运转，把伦纳德完全上火的大脑都冷却了下来，伦纳德根本没有看见，但是那人就正坐在面向大门的主位上，他双手撑着脸，形象和之前大不相同。
至少之前他是一个毛发旺盛的、健壮的老人，但是如今看起来他就是一截枯木——原本茂密的毛发已经完全脱落，不仅是头发、胡须，就连眉毛也掉的干干净净。原本有些松弛的皮肤，现在完全贴合着骨头，勾勒出一幅有些阴森的面庞，眼窝深陷，但是他的目中迸发出的精光却是更胜以往。
“来了就坐下，我们都不是闲人。”他只是平淡的一言，却能够冲散伦纳德的心魔。
伦纳德像是脱了水的鱼，张合了两下嘴巴，最后还是在赫荻的搀扶下在椅子上稳稳落座。
这间不小的石室中有且仅有桌椅一套，是来自南边海岛的珍贵花梨木，偌大的圆桌虽然重新上过漆，但是椅子看起来就是用成材百年的树木直接锯断而成。这已经是非常奢侈的配置了，伦纳德想，虽然之前有听闻奥贝里夫非常中意木制家具，但是像这样豪华的配置放在这样的地方是否有些浪费了。
围绕着圆桌的是六张椅子，做工简单，全部是圆柱形，三人就这样隔着一张椅子落座。奥贝里夫正对着门而坐，一般来说这种位置就是一个房间的主位，所以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褐色的小托盘，看起来也是木制的，伦纳德稍微环视四周同样发现，这石室内部并非是石砖，而是贴了许多的毛皮，散发出一股有些难闻的气息，只是这些味道都被那个小托盘中的线香所掩盖，闻起来像是柑橘、海藻还有海盐的味道，用来中和那种兽皮的骚臭味儿再合适不过。
奥贝里夫伸手，一个沙土小人跃然桌面，小人扛起圆柱形的茶壶，向茶杯中倒入滚水，滚水直溢出杯面，落在托盘里，冒出丝丝白汽。
“这是锡铁城那边泡茶的喝法，第一遍需要热热杯子。”奥贝里夫说到，“过几日得接待那边的来客，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两位还请让老夫练练手。”
“您不需在意。”赫荻回答到，现在的画面看起来就是一个美艳少妇和两个糟老头子混坐，非常突兀。但是实际上他们都算是同辈人，他们在哈特学院进修的时候，奥贝里夫还只是三十来岁的年轻教师，还没有发生那起变故，他也还没有被冠以“贤者之名”。
伦纳德对着时光哀叹，其中掺杂着对其不公的呐喊。
“这里的这些家具都是新做的，还没有包浆，所以干脆就上漆了，略显寒酸，二位不要介意。那么……我们该从何说起呢？”
奥贝里夫召唤出的小人捧着泡好一杯来自南方的普洱茶的茶杯，走到两人的面前，将茶杯放下，赫荻拿起茶杯吹了一口杯口，把那些浮起的茶叶吹到一边，这时候才悠悠上嘴，嘬饮一口：“不如叙叙旧如何，我们都是老相识了。奥贝里夫老师，您好像……有些过分瘦削了。”
奥贝里夫一愣，倒是也没有立即回应，只是喝干了茶水之后，在指尖把玩着茶杯，那种从锡铁城进口而来的白瓷茶杯非常昂贵，用靛青纹着朴素的兰花，看起来十分典雅。
“老夫这倒也算是……实现不少女孩儿的梦想吧，所谓的一夜暴瘦。当然，这只是单纯的魔力枯竭而已，把骨子里的生命力都当作魔力给榨出来了，自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虽然听起来是一句俏皮话，但是其他两人都没有发笑的意思，因为两人都能够明白这是多么严峻的事态。叙旧什么的，显然在这一刻就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为了人类的前途而发愁的时候了，伦纳德和赫荻对视一眼，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伦纳德皱皱眉，他实在是难以想象，有着如此庞大的魔力量的奥贝里夫，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够把他的魔力给尽数榨出来，伦纳德联想到两天前的那个夜晚，西边的天空异变——或许平常人很难理解那是什么，但是伦纳德只一眼就知道那是一种超乎常理的魔法，而能够释放那种魔法的，估计就是奥贝里夫了。
“到底是谁？”伦纳德喃喃。
“到底是谁……前两天的那次巨大的魔法爆炸就是奥贝里夫老师和那人战斗的时候释放的魔法吧，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对方不是人类么，魔将？还是说那些兽人提前了他们的入侵计划？”赫荻想了想，“总不能是那些老家伙突然兴起，想要毁灭世界玩吧。”
奥贝里夫对两人投出审视的目光，他双手手指交叉了几下：“是当代的魔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想到联系你们二位，你们都是当年讨伐魔王成功的勇者，对于魔王这样的存在，相比比我有更深层次的认知。”
赫荻和伦纳德面面相觑，都有些难堪，而两人的难堪有有些不同——赫荻的难堪是因为她完全忘记了当年在不毛之地与魔王对战的情形，无法给奥贝里夫任何关于魔王的情报，更何况，前代的魔王于这一代的魔王能有什么关联呢？伦纳德则稍有不同，他清楚地知道前代的魔王和这代的魔王同样都是韦伯，只是韦伯的强大似乎有些超出了他的预期，他能够逼出奥贝里夫的全力然后全身而退么？还是说，现在正在何处疗伤？伦纳德不知，他正好有两天的时间没有和韦伯联系了。
奥贝里夫看到了两人的难堪，但是奥贝里夫只是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往下说。
“我并不清楚之前的魔王是怎么样的存在，但是就我前两天，在远郊接触魔王之后的观感来说——强大、无与伦比的强大；缜密、善于行动的缜密。他的目标是当代的‘勇者’，实不相瞒，当时马杰尔出身的勇者提奥·洛克斯正在那个郊外的宅邸，据魔王和老夫的交流来看，他是打算趁着勇者们分散的时候将他们逐个击破。当然，魔王此言的真实性有待商榷，总之这是我们目前仅有的情报了。”
奥贝里夫转向赫荻：“老夫记得劳伦斯家这一代也有一个勇者，他现在在哪里呢，如果觉得不放心的话可以将他带到这边来。”
“劳您费心，他已经过来了，随我一同来的。他听说提奥重伤之后便打算要来这边，我收到您的邀请，就顺手把他带上了。”赫荻有些苦涩地说，“您可能不知道，当时在雅各达的一战，与他同行的两个勇者目前正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那孩子已经非常自责了，现在又有一名勇者重伤，他几乎是面色铁青。”
“下落不明？”奥贝里夫追问到，“赫荻你当时也在雅各达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荻耸耸肩：“伦敦的强大超乎了我们的想象，您应该也知道，雅各达的大部分面积都被沉到海中去了，那可真是一场惨烈的战斗，就连教国都损失了一名圣骑士。就是这样的战斗中，另外两名勇者去执行圣骑士的任务去了，而此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当然，凯文……就是我家的小家伙说了，他最后有看到一眼那两名勇者之一被奇怪的漩涡卷走，听起来就像是空间魔法一般。”
伦纳德咯噔一下，挺直了后背，擦了擦冷汗。
奥贝里夫双手交叉，最后还是啧了一口：“那么可能就是很糟糕的消息了。老夫那天可以说是没有对魔王造成任何伤害，你们知道是为何么……当代魔王能够使用超乎我们理解的魔法，他的空间魔法比老夫见识过的任何一个魔法师还强，比那些……非人的老怪还要强大的多。”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这真的是最糟糕的消息。虽然奥贝里夫没有明说，但是字里行间都在肯定魔王有着带走那两名勇者的能力，那么现在看起来雅各达的战斗就像是计划的某一环，而那场战斗的目的看起来就是要带走勇者。
缜密，善于行动的缜密。赫荻首肯道，这一代的魔王比起当年的那位显然是一个行动派，而不是坐镇不毛之地的指挥家，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叫人胆颤。
“总之，二位先在学院停留一阵子吧。老夫现在的想法事把所有的勇者的集中起来保护，再去商讨另外两位勇者的事该怎么办。聚集这里的战斗力还算不错，那位就算再来一次突袭也能够有办法应对吧。”
奥贝里夫掀开某一张兽皮，其后是一扇石门：“大约五分钟后会有人带两位回到地面，在此之前还请静候。老夫还有需要处理的事，这便先走一步，大约明日，会在更加正式的地方展开正式会议，届时还请……”
奥贝里夫放下帘子，他没有说完话，但是意味深长地对伦纳德看了一眼，看的伦纳德心里发毛，仿佛就是看到伦纳德起了反应，老人目光更加尖锐，他最后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只一瞬间罢了，但是印刻在伦纳德的视网膜上——他伸出中指、食指和大拇指，一个意义不明的手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