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蝇遮天蔽日，不论是受过何种训练的战马都在芦苇荡之前止步不前，步行变成了唯一的移动方式。姑苏望着她前方不远处的番旗，赭石色的底，黑色的边框，被风扯得紧致，在两人高的位置猎猎作响。
金色的线粗犷地绣着“庚寅”，这便是这只队伍的番号，他们是瑶山戍卫中的一支，由于在前线的几支队伍伤亡达到了底线，正在往回撤，他们是去补足那个空缺的。约莫是用人命来补足空缺，每一个人都这样想，尤其是当他们看见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残缺部队的时候——稀稀拉拉的、残破的、萎靡的军人同胞们，背对着那些望不到边际的黑乎乎的山头，行走在蚊蝇中的，类似于僵尸一般的人类。
1504年的冬日——也许是1504年的冬日，按照公历来算的话——姑苏心里盘算着，那时候是刚过完了十六岁的生日，被阿爷当作男子般行了成人礼之后便急急开赴了战场，两年间的军旅生活倒是没有让她淡忘时间，她有些伤心地想到，自己大约是要十九岁了。还记得自己刚离开家时，轰轰烈烈的魔王讨伐正要进入高潮阶段，教国牵头的联军正要开赴不毛之地，全人类国度都洋溢着一种欣欣向荣的气氛，除了锡铁城。
锡铁城并非没有加入魔王讨伐，只是自古以来，锡铁城就难以融入这个大陆的其他国家，许是文化氛围从根源上天差地别，所以显得有些特异。但是面对魔族这样人类的公敌，倒确实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导致锡铁城不够欢庆，而是因为“某位”降临到了瑶山，致使锡铁城陷入到了百年难遇的混乱中。
姑苏也是应了这样的风潮，才被阿爷推出去参军，希望可以博得富贵，重振家族。
撇开远话不说，这几天胸脯有些酸胀，崔伯说这是女孩子都会经历的正常生理情况，那时候大马金刀地盘腿坐着的姑苏才“噢”地一声反应过来，自己终归是女人，与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还是不同，倒是月事，自从进了军队之后小半年才会来一次，几乎都叫姑苏忘记了有这回事。
不幸的是，也许今天那位亲戚很不凑巧地来了。
姑苏躬着腰，疼得直哆嗦。她浑身都披着甲胄，面上更是覆上薄纱抵御蚊虫，但是那股子腥臭味儿和汗味带着信息激素，像是丢到鲨鱼群中的鲜肉一般，吸引着蚊虫。
行军中的部队鸦雀无声，只听得喀琅喀琅的金属砰击声，没有人注意到长官的异常，又或许是注意到了也不知道如何去说，姑苏是整个瑶山唯一的女将，但是这个女将的由来，又不得人心，调教这么一帮子兵痞花去了姑苏两年，收效有限，现在按照军中威望来说，崔伯才是这个队伍真正的话事人。
崔伯拨开人流，那几个靠近姑苏的亲兵很是自觉地给崔伯让开了一条路，一见姑苏的样子崔伯就心疼地咬牙，但是没几秒就恢复了那张平静的脸：“将军，暂且停息吧，休整之后再动身……”
姑苏摇了摇头：“一刻也耽误不得，崔伯你也看见了，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官兵都是……或许我们不早些顶上的话，阵线就要散开了。我们已经是最晚开拨的了，若是再有停歇，怕是会误了战机。”
崔伯明知劝不动姑苏，也知道“庚寅”停不得，只好叹一口气，默念口诀，递出一道温热的波动到姑苏的腰间，又伸手挥出一道苍翠的粉末洒在姑苏的四周，顿时姑苏觉得疼痛缓和了不少，周围的蚊虫也有驱散的迹象。
但是按说行军途中不得动用术法，姑苏本想叱责，而那怒气却在看见崔伯装作没事发生，左右四顾的样子时土崩瓦解，终归是自己在军中最为亲近的长辈，而且他做的事都是为了自己，为此挨骂也难免太伤人心了。
姑苏只好也学着崔伯的样子，吊着脑袋看着四周，前后远处的芦苇荡里不见人影，只有几杆“庚寅”大旗呼啦啦地响动……
终于是越过了芦苇荡，姑苏给了部队十五分钟时间修正队列，请点人头。现在回头望去已经看不到营地，而另一边可见的也只有瑶山山脉。
月黑风急，棉絮般的黑云遮蔽了月光，只有零星的光亮遗落在滩涂上；寒风卷携着从山脉中徐徐而上的阴气，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这样的光景不禁让人打了个寒战。恰此时，一声尖锐的啼鸣从瑶山群中响起。
“这就是‘某位’的叫声么？”姑苏紧了紧衣衫，那啼鸣好像带着冰霜般的低温，沁入体肤。
“是了，”军需官一边请点物品，顺口回答长官，“据说祂有九头，还有一脖颈，从中间断裂，粉肉鲜艳，不生头颅，血如雨而不止。其状如鸟，高鸣穿云裂耳；其羽若刃，落而成羽虫、走兽；其体大而山峦不可庇……”
姑苏自然也听过这段贯口，是军中闲人编的，通过那些从前线撤下来的老兵口中总结出来的“某位”的形象。只是之前在瑶山边戍的时候并没有见到祂本尊的机会，只是偶尔有奇异的走兽和飞鸟袭来——那走兽六足，前四后二，无头而有脖颈，脖颈前生一肉瘤悬挂，口开于**，肩生两鼻，像是海中的鲸鱼一样，朝天而开，通体土黄无毛，模样恐怖。那飞鸟颈长如蛇，头颈无毛，赤红红的，头上像是鸡一般有俩肉块，喙大而宽，翼展长比成人身高，尾羽似折扇般**，模样怪异。
这两者姑苏都见过，但是不实际见一见，她还真的想象不出何为山峦不可庇的九头鸟，那样的东西若是真的存在于世的话，或许就是神明吧，也许更像是老人们为了吓唬儿童而捏造的怪兽。
那位降临已经四年有余，虽然严密封锁了消息，但是世界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就连三年前都有不少街井市民知晓瑶山有变，现在又过去了两年，不知瑶山异变是否已经大明于天下了。
姑苏长叹一口气，归期不待，亦不知是否能安然归去。
她高呼着让那些坐在石滩上歇息的兵卒们站起来，继续行军。按照开拨前的指示，他们要在日升之前到达补给点，在山口补给完毕后，就要开始他们死活不知的行军。
她强行止住颤抖的——不知是因为月事还是害怕而颤抖的身体，披上带着骚臭味儿的大麾，仰头去寻被乌云遮挡的银月。
恰逢风卷乌云，月亮露头，一抹青光洒在将士们的身上。
瑶山月夜吹阴风，一点月光入眸中。
姑苏知是难复回，侧指，命军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