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肉分五花三层，人分三六九等。姑苏孩提和少女时代都算是贵族子女，阿爷虽是从六品的门将，但是在京中的日子也能过得逍遥自在，只有一个独女，那便是将喜爱与希望都寄予一身，有时是宠溺的父亲，更多时候是严苛的老师。宠溺到可以化上半年的俸禄给姑苏拍下那头漂亮的小马，严苛到把刚学会挥剑不久姑苏丢到荒芜的虬山去历练。
但是就连严厉的父亲也未曾教导过姑苏，袍泽的使用方法——将那些开始肿胀的尸体举起，用来抵挡那些腥臭的血雨。这都算是无师自通的本事。
姑苏念一句抱歉，丢下不知姓名的尸首，一个翻滚进入前方不远处的战壕中，没过脚面的血水哗啦啦地淌进战壕中，地下传来一声声的抱怨。
姑苏滚进战壕后没有多久，便有一只怪鸟从天而降，撕咬那具不知名的死尸——那腥臭的血雨会加速尸体腐烂，而那些怪鸟和怪兽就会循着腐臭而来，万幸的是它们几乎没有视觉，或者说视觉非常差，只要隔上百米的距离，不沾上血水的话，它们就分辨不出活人。
“崔伯！”姑苏甫一下来就叫喊崔伯，“庚寅”从补给站获取了必要的装备后勤之后就火速开赴前线，在进入瑶山之后更是循着参详的地图准确地落位：从地图上看，他们所处的战壕居然还不算是战斗的最前沿，距离九头怪鸟还有这几公里的距离，那九头怪鸟体庞若山，但是不怎么移动，因此窝在几处山坡拢成的山谷中，那山谷东、北都是高山隔绝，唯有西、南方向可以出入，所以戍卫军便在此和那九头怪鸟展开了拉锯战。
当然，最后还是戍卫泄气了，无论怎么用人命去填，那九头怪鸟似乎可以无限地生出那种怪兽异鸟，不想办法给九头怪鸟致命一击的话，这场战争怎么也不会有转机。
好在现在转机将近。
崔伯拨开那些正在蹲坐休息的士兵，迈步走到姑苏面前。短短几日，崔伯看起来竟然是老了十岁一般，原本零星的白发骤然增多，一丛一丛，像是蜜罐一般黑白交错。崔伯的鬓角还在淌血，包扎用的布片不够了，擅长治疗的士兵也累倒了好几个，崔伯没舍得给自己施法或是包扎，一指宽的伤口就放任它自己愈合。
“将军，何事？”崔伯也知道姑苏方才是去了“庚甲”部队的战壕，那边是这一波戍卫的战时总指挥所在，种瑾将军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消息要传递才会不惜动用那种神秘叵测的家传术法来呼叫各个部队的负责人。
“五天。”姑苏接过身边士兵递过来的水壶，倒了两口，用小臂一抹，这才开口说道，“上头让我们再坚持五天。帝君下了决议，马上就有一位鱼龙服将会增援瑶山，反攻，或者说决战就要在五天后开始。”
战壕中先是响起了携带希望的呼声。唯有崔伯微微皱眉。
“为何是五天……鱼龙服若是要开赴瑶山，以他们的能力的话，只消一日的光景就足以赶到这边，是有什么必须要携带的物品之类，或是有捎带军旅，不得不放慢脚步么？”
“这……”姑苏的食指绕着纠结在一起，像是麻绳一般粗粝的头发，“据说是只有鱼龙服一人。”
“那为何……”崔伯很快反应过来，不再言语，而是摆摆手，寻得一块平整的石块儿，坐了下来。
“崔伯……”姑苏也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眼中藏不住有些失望，她开始尽可能详细地向那些面带疑惑的士兵们说起这次的计划。
“上头传来的消息，确实会有一位鱼龙服赶赴战场，至于为什么三位鱼龙服只来了一位，据说另外两人目前不再国内，短时间内也很难赶回来。仅有的一位鱼龙服，目前就是国家能够快速调动的最强战力。根据我军的描述，朝廷也觉得一位鱼龙服若是能应对则已，不能的话就需要将一切推倒重来，所以无论如何对我们戍卫来说，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光是听到最后一战这个词语，就有不少的士兵笑逐颜开，落下眼泪。
“只是……对于鱼龙服而言这也是及其艰难的一战吧，所以在正面接触九头怪鸟之前，鱼龙服需要尽可能地温存战力，这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为其扫清障碍。”姑苏揪着脏辫，吞吐道，“在鱼龙服与九头怪鸟接触之前，我们这些戍卫队，需要不计代价地清除那些怪兽异鸟，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战。”
人群沉默了，一直以来面对那些怪兽异鸟，他们采取的都是只守不攻的策略，在九头怪鸟的周围布防、挖战壕，每当有怪兽异鸟出现就击杀它们，然后用术法或是特殊口径的强弩、火铳从远方攻击九头怪鸟，再由九头怪鸟生出怪兽异鸟来如此拉锯，周而复始。
但是现在的指令居然是不惜一切消灭所有的怪兽异鸟……那玩意儿可是能够无限生产的啊，怎么可能消灭！
咋舌的声音不绝于耳，更是有啜泣声掺杂其中。
“够了！”姑苏怒道，“军令如山，既然上头这么说了，我们也只有听令行事而已！来人……传令下去，‘庚寅；军今夜休整，日升后开始行军，四天之后，必须将我们负责范围内的目标扫荡……”
最后人群安静地退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灰败，那些凝结的血块和混杂的尘埃就像是某种隐晦的预示，即便姑苏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几乎每过一天，存活者的数量就会减半，宛若阿鼻地狱一般的诡异戏剧，被血浆的猩红和脑花的灰白充斥……
第五天，无力的、鹅黄色的太阳从东南方向艰难地攀上地平线，浓重的夜色开始褪去，空气的颜色从一片肃穆的黑转换成带着灰暗的蓝。地面的颜色却是厚实的红色。
姑苏本就没有睡着，照理来说人的鼻子会渐渐适应环境，就算是血腥味再怎么浓郁，也会有闻不到的时候到来，但是强行军过程中一直在使用“碧翠刚体”、“矗立直行”之类的强化精神和肉体的术法，导致身体机能每每接受一次强化都会更加敏锐，从不好的意义上来说，那种血腥味就愈发浓郁，叫人没法无视它们睡去。
姑苏睁开眼看着周围那些同样开始调整身体的同僚——守夜的那一批自然是保持着清醒状态——也不能这么说，到了这个时候或许已经没有真正清醒的人了，都是依靠着“碧翠刚体”和“矗立直行”硬撑着的家伙。
十不存一！姑苏看着那些仅存的熟悉面孔，心中不免难受。
人皆有喜悲，却不雷同。但是死亡向来是普罗大众都会感到悲伤的事。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虽说死者不能复生，但是他们都把一腔热血和灼热的灵魂倾倒于挽救国难的事业中，这样，年轻的生命也就达成了其相应的意义，得到了升华。”
“我记得我说过，非常讨厌你作态地说话方式。还有，下次如果要和我搭话的话就不要消除气息，不然我很可能反身一剑刺死你。”姑苏为了表示自己并非在玩笑，用剑尖抵着来者的喉咙，他突起的喉结好像只要移动就会撞上剑尖，“种璞，很多时候我都不能想象你居然是种柱国的亲儿子，又是种瑾的弟弟……甚至一个军人。”
种璞捏着嗓子——因为他害怕那柄宝剑真当会划开他的喉咙，用食指和中指捏住剑尖，稍稍偏移：“很多时候我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爹娘亲生的，但是你看，我和瑾哥长得一模一样不是么，这就叫做‘双瓣儿’，据说我们种家的孩子特别容易出双瓣儿，我爹当年也是，他是小的，可惜我伯伯早早死在一场巷战中。所以你看，我们种家有这基因，我们家老大叫什么好呢……”
姑苏被种璞连珠炮般的废话塞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她甚至没搞明白种璞最后那个问题的意思。
好在善解人意的种璞立刻察觉了姑苏的窘迫，他亲切地解释道：“我的意思就是，以后我俩地孩子，该起啥名儿，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是想要一个叫橘一个叫柑。”
种璞谄媚地笑着，姑苏倒是不气反笑，或许在这种情况下能够笑出来显得有些不够肃穆，但是管他呢，没人会在意这么一点噪音，因为九头怪鸟再次嘶鸣，无数的血肉、羽毛从它的身上抖落，最终都变成怪兽异鸟，而初升的太阳将将要迈过高原群山——这也就意味着最后一战马上就要打响了，种瑾处在的队阵最前方爆发出一阵呜鸣，而后一道青光拔地而起，直切入飞翔的异鸟群中。
种家的独门秘术——“降灵纪”，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但是效果却是实实在在的，种家也是托此秘术之福才能长盛不衰。种家枝繁叶茂，但这秘术传承倒是也有规矩，那便是只有主家的孩子才能习得，而一旦孩子们长大成人、落选了家主之位，那么纵然是天赋异禀，也要对此秘术缄口不言。
这一代种家的新星，两位习得了“降灵纪”的青年倒是正好都聚集于此。
或许这便是戍卫最大的依仗。
冲锋！
随着号角响起，后方某处向着天空激射出一道明黄的流光，令所有人不由得精神大振——鱼龙服已到，只待戍卫们消减怪兽异鸟的数量，当世的绝顶高手便可以出手与九头怪鸟一教高下！
崔伯拨开人流，站到姑苏的身侧，种璞身后亦有几人推开人墙而来。这是决死绝命的一战，家臣们无论如何都会严守自家的主子，就算是违抗军令也在所不惜，毕竟秋后算账时，家臣们保不齐已经躺在厚厚的棺材里面了。主子的命比什么都重要，这些武士或者说死士，虽然从物种上来看都是人类，但就是有这样天堑般的身份差距。
“姑苏，你可得考虑考虑啊，我爹可是柱国啊，我再不济以后也会是个闲散侯爷，跟着我你少不了福祉！难得生的娇花般绚烂，我可见不得你在战场上流血！”
姑苏听到夸赞还是不免笑出声来：“种璞！你若是像你哥哥一般英武，我就考虑考虑嫁给你，我可受不了和酒囊饭袋一起过日子，姑苏若是花，折花者需得是英雄郎！”
姑苏扣上头盔，带着士卒们冲进混乱的漩涡中。原本可以悠然呆在后方的种璞，这时不顾家臣们的劝阻，裹上一袭青光，呼啸着，冲散了几只飞翔的异鸟，直扑进遮天蔽日的异鸟群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