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藏在阴影里的人用压低了的声线说到,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就像是他知道你会在他开口的那一刻睁开眼睛一般肯定。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口中塞了一枚骨笛,呜呜地回响。
“你叫什么?”他问。
提奥只觉得口唇干燥地不行,希望自己的手边能有一杯水,倒不是要拿来喝,只是想要润润嗓子。
一团水球果真出现在自己的嘴边,顺着嘴唇钻进他的口腔,鼓动了两下,带走了嘴里那股粘稠、干涩的感觉。提奥不想咽下自己的漱口水,但是那人好像也不愿意回收,水流沿着食道流了下去。
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披着宽大的麻袍,素白色,肩膀以上都藏在浓重的黑暗里,胯骨以下也是提奥看不见的地方,提奥躺的床大概就是那么高。
“你叫什么。”那人又问,“提奥·洛克斯。”
提奥皱眉,这算什么新式拷问,明知故问也不该是这么个套路。他摆出一副臭脸——虽然平时他就是一副找打的表情——他摆出一副臭脸,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从喉咙里调出一口不知道憋了多少天的老痰,嚣张地冲那人啐去。
“**。”提奥讥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配合你?”
那人倒是也不恼,他抬起胳膊,约莫是去擦脸上的痰,同时展开一层墨绿色的魔法阵,这魔法阵就刻在他的袍子上,此刻亮起来才被提奥看见,银烙成的印记在素白的麻衣上非常隐蔽。
“你已经足够配合了……”他言语中露出一丝窃笑的意味,“那么接下来就麻烦你去死好了。”
提奥顿时火冒三丈,他挣扎着支起身子,一瞬间的动作似乎是打乱了那人的节奏,他向后退去。提奥确认起自己的身体状况,惊讶于自己竟然恢复了个七七八八,那么他自然不会受制于人,提奥咬破手指,在调动魔力的同时运作起“京观”。
猩红的臭气伴随着橙红色的火焰,提奥一瞬间就处于战斗状态,并且对于眼前此人的身份进行猜测——
最大的可能是魔将。提奥努力地回忆,自己虽然是“圣骑士”,但是其实已经用过一次能力,并且查验出了勇者团中的魔族细作:安德罗妮,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遇上一只“狼”,还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最后一个勇者。虽然他猜不出魔王的计划,但是他能明确地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魔王的眼中钉,所以这人是魔王派来处理自己的魔将的可能性极大。
当然还有可能是学院的那帮疯子。当时他们战斗的地界,虽然偏僻但还是学院的辖地内。剑皇陆离的登场应该不在魔王的计算之中,陆离可是实打实的“升格”后,超越了人类这个种群极限的存在,他和那个魔将两大超越者等级的战斗就像是巨兽相搏,肯定能够引起学院里那个大贤者的注意。奥贝里夫加上陆离,或许真的能让强大无比的魔将败退也不一定,而后奥贝里夫一定会想要知道魔王急于击杀自己的理由,把自己掳走也是合情合理。
若这人是魔将的话……魔将的实力在千年间已经有了大致的排序,伦敦、罗马、萨拉热窝、巴黎、布拉格等等这些以战斗力为傲的魔将中此人不可能是在东线和教国僵持的罗马,也不可能是元气大伤的伦敦,不能是女儿身的巴黎……
提奥不觉得自己能稳赢魔将,甚至上次出现的那个魔将分明也不是伦敦、罗马、巴黎、萨拉热窝他就处于难以招架的状态,所以魔将的水准应该还在他的想象之上。
那么逃跑的话……周围一片漆黑,刚才他特意让自己的魔力一瞬间膨胀到极限,可还是没有探明这片空间的大小,只是知道那人的背后还放着一张椅子。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我若是死了,你的主子还是会很麻烦。”提奥以对方是魔将为前提展开了交涉。学院的家伙们虽然是孤傲的疯子,但是同为人类,不太会干出威胁勇者的事来,眼前这家伙虽然语气轻佻,但是看起来真的想让自己死。
“……”那人不为所动,甚至调动起了魔力。
妈的!
“喂!我说的可是真的,你知道吗,我身上可是有着很麻烦的魔法啊!”提奥不得不给出更加真实一点的信息,“你要是杀了我,我所知的情报全都会传回我的主子那里,到时候你们的处境不是更加难堪么!”
“什么情报?”
这他妈又是明知故问?提奥觉得自己正在被当成一个白痴,但或许对方只是单纯的不知情?不不不,提奥否定道,这家伙要不是魔将还能是谁,还有谁有杀死勇者的动机?
“罢了,无所谓……随口问问而已。”那人果然像是了无兴趣。
这他妈是个纯杀手啊,魔将里有这样的铁憨憨吗,连为什么要杀人都不知道么??提奥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不过还是要最后挣扎一下:“喂,你他吗的,你要是把我杀了,你们安插在勇者团中的‘狼’可就暴露给马杰洛的皇了!干!我身上有‘永远地效忠直到生命尽头’这种操蛋魔法啊,你杀了我,只会把篓子捅地更大!我死后,我所知的一切都会暴露给皇,皇会告知天下,你不怕么!”
那人不言语,提奥几乎觉得自己成功了。
“怎么样?你若是放我活着出去,我就保证一字不提!你们干你们的,我保证……要我背叛人类也无所谓,放我活着出去!”
那人拒绝:“不行。”
你他吗!提奥目眦尽裂:“那……不放我出去,我只要活着……对了,就把我软禁在‘不毛之地’好了,也不会给你们造成困惑。”
“不行。”那人还是拒绝,他终于抬起了手,指尖幽光闪烁,“你的生死不是由我决定的。”
“我他妈当然知道不是由你决定的,你去转告啊你妈的!干!我不想死啊,你去告诉魔王!我,提奥·洛克斯,‘圣骑士’,我认输了!只要不他吗的杀了我我什么都干!”提奥暴怒,他觉得自己在对着一块石头说话,而这块石头正想干掉自己。
“你有一件事撒谎了。”那人说,“‘永远地效忠直到生命尽头’这个魔法的受益人并不是皇。”
提奥心里咯噔一下,他不傻,他忽然间就明白了是谁要杀自己,只是他搞不懂那人为何要杀自己——“永远地效忠直到生命尽头”,受益人只能是刻印魔法时,提供魔力的那个人,而且这个魔法在存续期间,收益者不能再刻印下一个魔法。受益者确实不是皇。
“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弗洛伊德你他吗的!”提奥开始嘶吼。
他终于看见周围的黑暗退却,那白袍看起来是个年轻人,他身后确实有一张椅子,只是这椅子并非是白袍坐的。那上面大马金刀坐着的,正是提奥再熟悉不过的“狐朋狗友”——弗洛伊德·马杰洛,马杰洛皇室的二殿下。
“都柏林,杀了他吧,让他活着回去就不好了。”弗洛伊德淡淡地说,“哦,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勇者’这么好杀,而杀死魔王却一定要是‘勇者’呢?”
都柏林没有回答的意思。
提奥的表情则甚是有趣——不可思议、屈辱、绝望、仇恨……几乎一切负面情绪都写在了脸上:“你背叛了人类!为什么!”
“你也想着背叛人类,为什么?”弗洛伊德嘲笑道,“再说了,我还不一定是背叛人类呢。”
“弗洛伊德,闭嘴,你再说下去,我就会在这儿把你杀了。”都柏林皱眉。
弗洛伊德耸耸肩:“他快死了,死人的嘴,很牢的。”
“韦伯会有办法撬开死人的嘴,相信我。”都柏林说,“你最好把他当做无所不能。”
都柏林说着,两手合十,虚空中不知道有什么东西,竖着把提奥的手臂利落地切断了——这多亏了提奥在他合掌的一瞬间本能地闪躲了一下。
但是提奥没有防备的是,从他的腹部穿刺出无数尖刺,看起来像是他的腰腹处长了一个大号的红毛丹,一个水做的刺球。
弗洛伊德收回那个刺球,水流化作一只蝾螈,钻进他的衣摆里。
这一击远算不上致命一击,但是就限制提奥的行动以及让他彻底死心来说,已经足够。提奥模糊地听见都柏林抱怨道此处距离韦伯太近,大有暴露的风险,如此危险的事只有一次下不为例,而弗洛伊德嬉笑着回应,还提出要给什么东西作为补偿……
太远了,听不清。
倒不是距离太远了。
意识太远了。
提奥感觉自己趴在地上,实际上除了头部,他的身体像是被片好的烤鸭一般整齐地累在地面,鲜血淌地**,他最后才发现,他所处的房间远没有那么巨大,看起来只是一间朴素的病房,只是从他的床到那把椅子为止都在都柏林脚下延伸的一个魔法阵中而已……
提奥没有说,他到最后最后也没有说。或许这是他的小小复仇,但他不会知道这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受益人确实不是皇,是弗洛伊德。但是又不仅只有弗洛伊德。
那人很精明,在知道弗洛伊德花了大价钱请提奥刻上魔法之后,花了数倍的钱又找了一个最老练的魔器师傅,在提奥的后槽牙齿臼上刻印了‘永远地效忠直到生命尽头’……
提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着弗洛伊德的背影,越发觉得,他就算是和魔族达成了某种交易,也比不上另一人。
比不上雪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