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人的记忆,却承载着20年以来两个人共同的历史。
如果从“人是社会的动物”这一基本命题来判断的话,这恐怕是个可笑的谬论。但是,对于一个几乎失去了一切可以沟通的对象,只为一个诺言独自徘徊在黑暗之中的人,和另一个大概在这世界上最恨他,但又最想与他沟通的人来说,这也许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20年间,他躲避着沐浴在光明中的相识,她追寻着深藏在黑暗中的秘密,就这样,追逐着,逃避着,偶然的相遇,也只是弹指一挥间,20年,亦不过寥寥数次。
这就是记忆的全部,也是历史的缩影。
还是在那一个雨夜,寂寞的她从毫无新鲜感的病房中走出,背对着那个被自己学妹拯救的少年,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留下了一句话。
“你该去看看她。”
之后,便是她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上漫步。
没有必要找人来安慰自己,因为她确实没有失去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收获了一滴眼泪。可是,注定的命运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失去了一切,只剩下眼泪的人。
白色的影子,如幽灵一般飘到了她的对面。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感情,竟然是要可怜他。没错,那个一身病态的白发怪人,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党,将纯洁的生命犹如草芥般践踏的恶魔,永远洗不清一身污秽血腥的罪人。但是,这个实际上从没有离开过“暗”一步的家伙,却实实在在的做到了她想做而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那些孩子们”也确乎已经原谅了他的罪责,并将全部的好意集中在一个特殊个体的身上,通过朝夕相伴,对他表达着。
可他现在失去了这挽救他、支撑他,甚至可以说已经化作他灵魂的好意。
“你已经尽力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痛心,在彼此分手,奔向最想要拯救的目标的那一刻,她毫不掩饰的用选择表达了对他的信任。她相信他可以拯救“那些孩子们”,可是,残酷的事实证明她错了。
他没有回答。
“如果你想把责任推卸到在关键时候离她们而去的我身上,我无话可讲。只为拯救一个自己根本没办法拯救的人,我放弃了和你一起拯救她们的机会……对不起……我……”
仍然没有回答。
“难道就没有什么能让你振作起来吗?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在他的面前表现出过柔弱的一面,这原本只是另一个少年的特权。她在哭,理所当然的陪他一起哭,但这根本无法使他振作,只能让他们共同消沉,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
“嗨嗨嗨……”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声音震慑,不禁倒退了一步。没错的,那不是任何一种哭声,而是只属于他的扭曲笑声——嘶哑,恶毒,蚀骨钻心般噬咬她的每一块肌肤,就像1年之前,她亲眼目睹他屠杀“实验品”的时候一模一样。
“下杀手的人,就是我。”
无比冷漠的回答,她足足怔住了30秒。
“你在骗人!就这样把所有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骗我把这样的你杀掉,与她们为伴吗?别这样——你做的够多了,这不是你的错。”
她没有相信他的话,因为在她看来,那是于情于理都完全讲不通的拙劣谎言。
“我只是让她们做到了原本就该做的事。”
“什么?!”
“看了这个,你就知道了。”
耀眼的白色光晕从他的背后闪现,陡然化作百米长的白色巨翼,伸展开去,酝酿着一股无法估量的力量,看上去如此的安详,如此的美丽。
她震惊了,这是她前所未见的力量,如果被告知这就是那次“试验”的最终目的的话,似乎也可以说得过去。
“杀死她们,我得到了最终的进化。这迟来的功德圆满也算是为她们送终的最好献礼。我就是这样一个恶人,恶人必须要有回报才可以做令我恶心的事情。”
“一切都是骗局么?为什么……”
蓝白色的电火花无可压抑的出现在她飘动的刘海之间,但是,她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他杀了她们?这就是在她离开的这一夜里,他所展露出的“真面目”吗?曾被长着呆毛的孩子信誓旦旦的说成“只要‘妹妹们’说不想再进行试验了,就会毅然决然的终止杀戮行为”的那个人,原来就是这样的吗?
“那样的动机是不存在的!”
“原本不存在,但是——在我迫不得已杀死了她们之后,全身上下充满的这股力量,令我不再后悔。她们本就是为促成我的进化而生的,现在,存活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这个变态!”
这一刻,冲动战胜了理智。疯狂的暴雷从天而降,狠狠劈在了展开白翼、炫耀着力量的那个杀人犯身上。狂暴的力量激起碎石和烟尘,所过之处,连雨滴也被蒸化为水汽,同时,那耀眼的雷光将整个阴森暗夜化为了白昼!
“威力大了不止3倍,看来你也在这次大灾变中得到了进化,恭喜你。但是,与我的进化相比,还是不值一提的量变而已。”
烟雾与尘埃退散,伸展着白翼的他毫发无损,只是投来了一个蕴意深远的怪笑,便再也没有说什么。随着一个龙卷风般的巨力,他犹如白色的巨鸟冲上天际,化为雨天夜空中唯一闪亮的星辰,再无影踪。
这一次,她真的失去了什么,在孤零零化为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数分钟后,她终于摇摇晃晃的迈开了步伐。可是,仅仅一步,她便瘫软在地,溅起一泊积水,打湿了浑身的衣襟。而那一双原本通灵透亮的眼睛,也已化为与积水同质的死水,呆呆的与它对峙着。
这是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夜。
“(那个混蛋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在骗我!……)”
胸中声嘶力竭的呐喊,实际只是一种吗啡般的镇痛剂,用来安抚巨大到无可补救的伤口,但同时,也有着难以想象的副作用。
他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人是他杀的,但绝不是为了什么“进化”。
如果他可以自行废掉这无聊的“力量”,他恐怕一早就做了。但是,无论终结自己的生命,还是放弃一切力量,都是在懦弱的逃避他与那孩子定下的最后承诺。
他必须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因为错的人,并不是他,也不是她。从某种意义上讲,错的,就是他和她都要努力维护的“那些孩子们”,她们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她们只会成为带来灾难的工具。而实际上,如果没有他们两个,她们也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
那一晚稍后的时间里,她捡到了一件遗弃的“纪念品”。
项圈状的电极,但已经是破碎不堪的残片。这,是他和“那些孩子们”的纽带。如这个现实的物品一样,伤痕累累,但却一直延续至今的纽带。
可是现在,它碎裂了,伴随着,那纽带,也断裂了。
“姐姐大人。”
毫无平仄的低声细语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响起。她像是一个奇迹般抓住救命稻草的落水者,死气沉沉的脸上一下子焕发了光彩。
“你们还活着!”
她一把抓住了那个头戴粗犷护目镜,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用力的摇晃着。
“御坂的检体编号是19090号,因为遵循自身的危机管理能力切断了与御坂网络的联系,才得以在这次变故中存活,御坂怀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低落情绪对姐姐大人解释道。”
“什么?!那你的意思是……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幸存者吗?”
“御坂曾经试图与主控台和其他网络的终端取得联系,可是并没有一个应答的讯息,御坂沮丧的报告道。”
她再一次心灰意冷了,刚刚点燃的希望火苗就如此轻松的被掐灭了。但是,她还有一件必须要搞清楚的事情。
“到底是谁,能在同时破坏整个网络的?你们不是散布于世界各地的吗?”
“是一方通行强制执行了使御坂们大脑机能暴走的逆运算,御坂如果不是求助于‘那个人’的话,也无法对抗这种强制指令,御坂无奈但又略微感到有些庆幸的报告道。”
她笑了笑,看着说起这些伤心事依旧面无表情的仅存的克隆体,只能选择了用无奈的微笑作为对她的祝福。
“‘那个人’一定是个好人吧。你活着我真是太高兴了。”
“姐姐大人仍然沉浸在无法挽回的悲伤中,虽然御坂可以部分的感知到这样的悲伤,但却无法分担或者减缓它,御坂无奈的叹息道。”
“慢慢的,有人会教给你的。照顾好自己,我要去追那个凶手了。”
她想要默默地离开,但是却没有那样的勇气。
“姐姐大人和御坂一样,并不认为那个人是真正的凶手吧?他只是一个被迫做出了那样选择的‘肇事者’,而且在御坂网络中留下的最后讯息里,御坂也没有接收到任何负面的感情,这充分证明了他的清白,御坂斗胆的据实相告道。”
“你是怕我找他报复吗?真是个傻孩子,要报复也不会是现在。”
“那姐姐大人会原谅他吗?御坂以发自内心的好奇追问道。”
“曾经想过,但是,在搞明白他为什么要对你们下毒手之前,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竟然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跑到我面前叫嚣是他自己杀了‘妹妹们’,真是个不可饶恕的恶棍!”
“御坂只想说一些自己的想法,他可能是因为抱有某种不为人知的感情,才会将自己丑化为凶手的,比如说,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其他当事人的愧疚,那种辜负了他人信任和期望的愧疚驱使他远离可能安慰自己的人,御坂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道。”
“也许吧。但是在不能得到他本人证明之前,任何猜测都洗脱不了他杀人的事实!”
“姐姐大人现在就要去寻找这个答案吗?御坂稍微有些担心的问道。”
“不!这样追上去只能是无休止的追逐和躲避,我必须先找到足够的证据——不管是让我原谅他的,还是让我有理由杀死他的证据!”
20年间,在茫茫人海中,他和她,只有几次擦肩。每一次,当她回首时,却又失去了他的影踪,直到现在的学园都市中。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躲避,她也似乎没有了锐气去质问。
一切,又归根到底到那个似乎早就断裂掉的“纽带”。
也许它早就不存在了,因为纽带另一端的人们,现在只剩了孤零零的一个,而且她也再不需要与那个人有任何联系。但是,它就是这么实实在在的,压在了她——御坂美琴的手中。
红发白衣的男子送来的小巧礼盒里,是那个项圈式的电极。
可是,这个礼物究竟只是个带着苦涩回忆的象征,还是有其他深层次寓意的东西呢?
她不知道,估计,他也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