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玻璃窗上的雨痕将街景切割成模糊的色块，我握一手微微颤抖着握紧挎包的肩带，一手则握着一旁的扶手，试图稳住在起伏不定的车厢内不停晃动的自己。
不清楚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但我还是努力的放空自己的大脑，尽量让自己不去想昨天和他的争吵，也尽量试图把即将的见面当成是和一个陌生人又或是商业客户之间的谈判，但那天晚上和那个女人通电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图钉那样深深扎在我的脑海里，那轻蔑的口吻和每句话都高悬于我头顶的陌生都让我难以释怀，也难以用平常的心态去化解。
在她要求见面时我本可以如同面对男孩时那样逃避的。
我本可以像那个女人抛弃我时那样，一字不发，干脆利落的挂断那个电话，又或者，没有征兆的爽约。
可......我还是来了。
来赴这个早就能猜出结果，我完全不报有任何希望的约定。
还没有进店门，远远的透过落地窗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个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身影，带着一顶浅色的针织帽的女人穿着似乎很是随意，一件卫衣嵌套着有些臃肿的内搭，而卫衣之外还披着一件棕色的大衣，把身体遮蔽得很好。她坐在窗口边上的座位上，双手捧着一个还在散发着热气的咖啡杯，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平静得犹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
她的视线扫视着小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却在刹那之间倏地闪过片刻难掩的眷恋。
但很快，她就在人群之中发现了透过雨伞露出眼睛的我。
我和她视线隔着落地窗交错的一瞬间彼此都愣了一下，她那蒙尘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错愕，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为什么会提前抵达。但片刻之后，那股错愕就消失不见，她对愣着站在不远处呆愣的我招了招手，却不觉间让我胸腔里的心仿佛被打手攥住，猛然一滞。
孩提时，她无数次的如同这般招手呼唤，而时隔多年再见她做出这个动作，却早已物是人非。
在她面前的虽然还是我，却已经不在是那个总被她称呼为“小凡”的小男孩了。
压抑住砰砰直跳的心脏，魂不守舍的我拼命的催动着自己的脚步走向店门，合上雨伞，轻轻推开。
“叮铃铃”。
熟悉的风铃声依旧响起，只不过此刻并不悦耳。
提着淌着水的伞一路走到那个女人的面前盯着她白得瘆人得指节，胸腔内隆隆得跳动声在耳边轰鸣。还未开口说两句话，我便有了想要转身就逃的念头。
“来得挺早。”女人生硬的勾了勾嘴角，似笑不笑地指了指我身边的沙发：“坐吧，王渺渺同学。”
她的嗓音和那天一样甘甜，只不过丝柔情多了几分平淡。
原以为在见到她时立刻会失控情绪，但没想到在口腔弥漫过淡淡的铁锈味后却止住了自己颤抖的肩膀，把手中的伞搁在一边，坐在沙发上理了理自己身上衣物的褶皱后抬起头直视着女人的眼睛。
“要喝什么？”女人轻放过手中的捧着的咖啡杯，把摆放在一旁的菜单向我推了过来，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没有从她面前的我身上离开过，像是审视犯人那样审视着我的每一寸肌肤。
被她盯得很不舒服的我皱了皱眉头，摇了摇头后把她推向我的菜单又推回她面前。
“不用了，我不渴。”我竭尽全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冰冷无比，平息着胸腔里激荡的情绪，不想让眼前的女人通过语气抓到我的任何破绽。
女人盯了我许久，却在微微抿了口咖啡后收回了视线。
“小凡呢，没来吗？”她的视线向我身后瞄了瞄。
“不是您让我一个人来的？而且是我自作主张要见你，没和他商量过。”
“你们不是情侣吗？见父母这种事难道也不需要和男朋友说？”女人讥笑道。
才刚坐下就给我一个下马威，这个女人可真有一番手段。
“呵呵，你当年离开时有告诉林凡吗？”我反唇相讥。
女人的手指在咖啡杯边缘轻轻摩挲，眼神突然飘忽了一下：“好，在步入正题前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和小凡怎么认识的？小凡在学校生活得怎么样？你上次在我和小凡见面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果然......
她果然要问这个问题。
料到她会问出这几个问题的我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我和林凡初中就是同校同学，高中还是同班同学兼同桌，所以当然认识。他在学校里好得很，前两次月考都是班级前十，如果没有因为你的骚扰而受到干扰的话，不出意外下一个月考也是前十吧。至于我为什么上次对你说那些话......”
我冷笑一声：“那是因为我对林凡爸爸感到不值啊。接手你不辞而别留下的一地鸡毛，还要被你那样无情的抨击为罪人。”
我真的是一个很会说谎的骗子，在眼前这个令我无比厌恶的女人面前都能编出一大段一大段的谎言而面不改色。
“你又知道些什么？不过围在小凡身边转了几年就认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吗？关于林凡你知道多少？关于林彦你又能知道多少？你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我的话语似乎激怒了女人，她微不可察的皱了皱柳眉，干枯的指节不耐烦的在桌面上敲击着，眼神里析出尖锐的光芒：“自以为是也要有点限度，王渺渺同学。”
这个女人肯定猜不到，在说出这番话时，坐在她面前的正是她口口声声最最思念的儿子，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林凡”。
也是比任何人都要恨她的“林凡”。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我和你口中那位不称职的父亲一直踏踏实实的陪伴在林凡身边。不像您，不辞而别后就一直杳无音讯，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要不是林凡告诉我您是他的母亲，我还以为您是带了他十二年的保姆呢。”
我一字一句的吐出自认为最伤人的话，语气间极尽讽刺意味。
其实我也想同她心平气和讨论官司和抚养权问题，但内心的愤懑却难以被消解，以至于看见面前的女人就能联想到上辈子那悲惨至极的人生，就能想到爸爸离开人世时我一个人流着泪守在殡仪馆前的时刻。
那时的我多么渴望她能站出来陪着我。
哪怕她能给我打上一个电话，哪怕她能写上一封信，我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失控。
只可惜，什么没有发生。
女人愣愣，泛白的手指死死的扣紧桌上的咖啡杯。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她的灰眸似乎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没等我看清，她便一把将头转向落地窗的方向，抿着干瘪的唇沉默了片刻:“我不想争论这些，谈谈正事吧。”
意识到自己在这场谈判中获得了短暂的胜利，我立刻乘胜追击：“我希望您立刻撤销诉讼，结束这场可笑的官司。”
“可笑？哪里可笑？”女人不悦的瞪着我。
“在他的生活里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没有询问过林凡就想要擅自剥夺他留在爸爸身边的权力，口口声声作为母亲的你可曾有尊重过林凡本人的意见？如此还不可笑吗？”
“哼，小凡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我想给小凡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有错吗？我能给林彦给不了的，不管是教育环境、生活质量还是对小凡的爱。”女人看向我的眼神重归于冰冷：“你如果真的喜欢小凡，真的能为小凡的未来着想，就应该支持我的决定，而不是让他跟着那个整日醉生梦死、一眼已经能看得到头的男人。你认为林彦对小凡有什么抚养能力，还是你认为林彦真的爱小凡？要是林彦真的在乎小凡的，他会这样一直颓废？他会让小凡周末跑出去打零工照补贴家用吗？”
女人说着说着语气间竟然带上一丝难掩的哭腔，寒霜般的瞳孔却像是被迸发的愤怒融化那般，布上了一层淡淡的水雾。
“爸爸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无法接受把我的爸爸贬低得一文不值，我猛的一拍桌子，簌地站起身来，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
高亢尖锐的女声顿时席卷了一切，周围的顾客们纷纷侧目，而我却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女人，浓烈的恨意终于无法再被自己掩饰住，从眼睛这个开口一涌而出。
“你见过几次林彦？你凭什么臆测林彦是怎么样的人？但我知道！我和他做了十二年的夫妻，他的一切我都了然于胸，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也请你把这句话如实转告小凡。从我和他结婚到离婚再到现在，林彦还是那个林彦！还是那个自负的、不知悔改的、永远带着自以为是滤镜看人的混蛋！”
“那你呢！丢下我们一个人不管，现在又突然出现，装成一副慈母的样子，你又是什么样的混蛋！”像是被一双手扼住了咽喉，我艰难的喘着粗气。
“我们......”女人骤然皱眸，嘴里斟酌着词汇，但已经被愤怒冲昏头脑的并没有注意。
“我告诉你，我不会改变任何计划，也不会放弃和林彦争夺小凡的抚养权，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把小凡的抚养权交到林彦手里！”女人依然还是按捺着、维持着举止上的优雅，但愤怒还是让她的表情变得狰狞，声音盖过了我几分。
“那就请你去死吧！”
凄厉尖锐的嗓音就仿佛一记惊雷，如同风暴的序幕曲，彻底终结了一切。
泪水瞬间决堤般剥夺了我的视线，浓烈的恨意裹挟着悲哀情绪，极力压抑着却又如此歇斯底里。
又和昨天一样。
言不由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