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如此。仍旧如此。济贫院里也如此。
但是,济贫院有一点是不一样的。
在每天仅有的空闲时间里,孩子们可以走到花园里做他们想做的事情。花园里最常见的花,是刺蓟花——一种紫色的球形小花。其次是蒲公英:这些精致的黄色小花每天白天绽放,晚上闭合。在靠近墙根的阴湿地方,一些不开花的植株肆意生长……
这里至多只有苔藓而已。
当然,工厂毕竟不是花园;比苔藓高大的植物,哪怕是一株最不起眼的杂草也会影响工人们为厂子为家乡为木棉王国修福报。
可是,难道到处流窜的蜚蠊就不会影响我们吗?
我不知道。忽然,我发觉212号消失了。最大的可能是去洗手间;然而去洗手间本身就意味着“你xx天的工资别想要了”。当然,对于现在的我来讲,这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啦:反正都被扣光了。他们总不至于让我去死吧?
总之,在发现她消失之后不久,我也摸进了洗手间。
我们的厂长大人就在那儿呢。和212号在一起。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厂长大人正把可怜的、毫无抵抗能力的212号堵在墙角,并且捂住了她的嘴,用自己的菲勒斯强迫她进行劳动力再生产。
我试图悄悄离开现场;但由于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厂长已经注意到我了。在他那几乎喷出火的目光注视下,我不得不张开嘴,想办法为自己辩解两句。
我失败了。我的意思是,我扑腾着自己的翅膀冲离洗手间,急忙返回自己的工位;并且以百倍的注意力与精神干活,试图弥补我的过失——尽管我不知道过失是什么。不过根据厂长的眼神,大概过失在于“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可怜的212号。
不,可怜的我。我临时的艰苦工作显然没被任何人注意到,而开除的通知很快就下达了。具体的流程是这样的:几个监工走到我的面前,把我打倒拖回“猪圈”;同时,另一个监工跟着我们,宣布道“211号,由于您在工作中令人失望的表现,我们一致认定您不适合在敝厂任职……”
然后,我被允许携带我的几件衣物离开这里,再也不许回来。自然,其余的什么都别想要——好吧,没叫我什么都不剩地离开,也是我“修来的福报”。
这下,我倒是有些后悔的感觉:我不该在那个该死的时候去洗手间的。还有哪个工厂会接纳我这样的人呢?身体虚弱,腿脚不便,连走路都摇摇晃晃;手脚笨拙的我,也做不了细致的针线活——在我的济贫院时代就是如此。
夜晚就要来了。那些笔挺的街灯,忠实地绽放出自己的光芒。鹭梅市的街道很快成了光点的海洋。这是魔法,还是电能呢?当然,长翅贵族们不会用神秘莫测的魔法做这种事情的。
凉风拂过,让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今年初秋就这么冷了吗?以往,鹭梅市总是在深冬时分才会有些冻人的。不过,这时候我就不用担心能否熬过冬天的问题了。
我现在只需要担心能不能撑过今晚而已。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子。如果我是个住在阁楼里的大小姐,我绝对会享受这个出来闲逛的过程,并且顺便赋诗一首感叹鹭梅市的夜景。顺带一说,如果这位大小姐见到眼前月光下银色的沙滩与波浪平和的大海的话,她还会即兴在她的爱人面前跳一支舞,与爱人手牵着手,扇动长翅,在天空中优雅地盘旋。
可如今我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失业者。当然,大可回济贫院去;可济贫院似乎离这儿远着呢
就在这紧要时刻,我看到路边有一个帐篷。一丝微光从帐篷的缝隙透了出来。
是与我境遇相同的落难者吗?我的心底顿时充满希望:也许我可以找到临时的庇护所,甚至还能找到一个伙伴呢。我高兴地朝那儿飞去——这是最后的一搏了。
“请,请问……我可以进去吗?”我试探性地朝里头问道。
“当然可以。”从帐篷里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女声。
太棒了。我想,至少今晚不至于冻死在外头了。我尽可能克制住我的激动,拉开了门,钻了进去——
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一些的女孩,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端庄地跪坐在地上;身旁漂浮着好几个散发着橙黄色光芒的球体——显然,这是魔法。可是,我看不到翅膀——不是只有长翅才能使用魔法的吗?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呀?”她的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对我说道。这个女孩,看来不是一般人。也许是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也许是什么奇怪的异国术士……
当然,话说回来,我还是头一回被这么礼待。遗憾地是,我压根没有名字。“我……他们只叫我‘211号’。我没有……”
“那么,现场想一个如何?”她身体略微前倾,向我提议道。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确信我会绞尽脑汁——从我在济贫院那会读过的所有书里寻章摘句——来思考自己未来的名字。“嗯……”
当然,我读过的书不算很多;在济贫院,他们只会让你读一些《女诫》《弟子规》①之类的书。偶尔也能读到《论再生产》②一类的书;可惜未曾读几页,就被保育员们收去,当场撕毁了。尽管我奇迹般地记住了一大部分,可它们毕竟不是专门用在起名场合的书。我想起了刚才看到的一幕:道路如同一条光滑的黑蛇一样弯曲着延伸;月光倾泻在海面与沙滩上;波浪轻轻拍打着岸边;一切都宁静而安详,如果投海自尽,显然不会有什么人发觉。
然后,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认:“我……想不出来。”
“不如……暂时叫你‘小白’怎么样?”她这么说道。我发觉她的眼中有某种狂热的光芒。
“小白”,听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宠物的名字。可是,对方毕竟也许身份高贵……何况,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呢。“唔……我,我很荣幸……”我含糊不清地回答她。
“嗯,那就这么定啦!顺带一提,我叫芦铃。”她在展现霸权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介绍。这样的取名风格,大概不是外国人。
我实在窘迫极了;毕竟,这类的事情,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尝试模仿她那正规的跪坐姿势,最终却只能做到像鸭子一样坐下。
“请问,您的姓氏……?”过了半晌,我才战战兢兢地提问。姓氏是长翅贵族的专利;但这个女孩反正,肯定不是像我一样的平民百姓——虽然她没有翅膀。
“诶,需要那个东西吗?”她反而向我提问了。
平民不配拥有姓氏。然而,王族不需要姓氏——他们是神明的后裔嘛。
所以,在我面前的女孩,是王室的成员吗……?一个只是来体验生活的大小姐,没准是伟大的义律国王的某个女儿,接纳了我这样什么都不算的编号,一个也许活不过今晚的编号?我愈加惶恐,就要跪伏在地。“您是……”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了。
“哎呀。放轻松,现在我什么都不是啦……”她凑到我的身边,把我扶了起来。然后,她在我的耳边低语道:“不过,我的确曾经是那个可笑的王族的一员。”
紧接着,她的话为我所铭记。
“国王的眼睛只盯着王国的版图,而非支撑王国的大众。礼仪规矩与官样文章比自由思想来得重要;现实中的等级压制胜过古书上博爱的信条。对“男性气质”的崇拜,胜过对理性的向往。近乎苛刻的规训与灌输优越感的教育融合在一块,只会让人发狂。”
“宫殿犹如镶金的鸟笼,把本应自由的云雀囚禁其中。”
“因此,我在长夏结束的那一天,逃出京城里华美的宫室,往大陆尽头的长夏之海飞去。”
“随后,我向西而行,在所谓‘被暴民的鲜血玷污’的异国见识到了群众的真理。我意识到,以王者之姿俯视穷困是多么可笑、虚伪。尊荣、特权不过阳光下的泡沫;宫廷里所尊奉、所热爱的一切,都可鄙、肮脏。”
“因此,我甘愿舍弃我的一切。王室、财富、长翅、骄傲的‘男性身份’……”
我更不敢和她对视了。也就是说,她曾是地位仅次于国王的——
“好啦。别在意那些。就当‘高木’已经死了吧。”她对我说。
① 《女诫》《弟子规》,古木棉王国时代的著作。《女诫》教导女性要安分守己、自安卑贱、服从丈夫、遵守妇道,问世后深受广大萨拉菲主义者喜爱;《弟子规》则劝谕孩子孝亲敬长,爱众亲仁。
②
[DONNÉES SUPPRIMÉ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