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清楚木棉王国的家族传统。
不过,我还是把一切自己还能记得的家事都讲了出去。“族长握有最多钱财,可以对我们任意使唤;如果他对我们的行为不满意,就可以用鞭子狠狠抽打我们……男生和女生不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有男性才能继承家业……”关于过去的诸多不公一样一样地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恨不得一口气将它们全部讲出;甚至因此忘记了作为女仆的礼数。
顺便说一句,唯也几乎不会在意礼节问题——这可能是因为她本人也不是很遵守礼节,起码在作息规律上如此。
“……情况差不多呢。”她沉默许久之后,轻轻说出这一句话。
这个表述意味着唯的境况也不怎么好。这个地方只是暂时交给了她保管而已;等到松平石根回来,一切都会变样。就算那家伙突然暴毙(老天,希望那会对劳工们有所帮助),她的弟弟也会继承父亲的全部产业……
然后,唯会嫁给另一个木棉王国的贵族。“文明开化”三百年了——换言之,公历一八四七年,木棉王国的光化七年,仍是这样。
这样看来,这儿也不能让我久居。不过,能多陪我们的大小姐一会,我是乐意之至的。
“人间的不公,”我叹口气,说道,“也许处处都一样。”
忽然,唯打了个哈欠。“嗯……我得去睡了。晚安,落萤。”她这样说着,便挪动步子,渐行渐远了。
我该多规劝她注意身体的。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该给医生准备早餐了。
唯这个觉一直睡到了正午。然后,屋子里的活人们终于可以重聚在一块儿,共进午餐——上下级坐在一张桌子上,毫无疑问也是唯本人的创举。
当然,保持沉默的礼仪仍旧被谨慎地执行着。医生不时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唯;毕竟她看上去只是在礼节性地品尝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吃下太多东西。
其实,以前她也是这样的。摸清了她的脾气以后,我也索性不做太多菜。当然,在医生——这位全心侍奉大小姐的可敬的人——的坚决反对下,我还是不会让餐桌上的食物少到让三个人刚好吃完的程度。
也许,这对她来讲,也是暂时摆脱严苛的“家族传统”束缚的方式?
好吧。唯目前的生活方式会损害她的健康;但是,我私底下认为:“家族传统”也许作用一日,便戕害人的灵魂一日。
可是,谁说得准呢?也许遵守这些传统,反倒会活得好一些吧。
只是压抑了一些,大概!
这时,唯表情严肃地宣布道:“各位。我发现了一个绝妙的、能保证百分之八九十的出版率的秘诀。”
我们都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倾听她的讲话。
“那就是——赞美。”唯保持着一副扑克脸,接着说道,“变着花样、不遗余力地赞美我们伟大的国王,并且描绘一个百分百纯粹的男人——没有任何危险的爱上男性的倾向也没有任何‘想要变成女孩子’的可能性的,甚至符合国王对男性的一切要求的,勇武、阳刚、私底下有一些情欲的男人——在充满怪物的古代世界冒险升级,并且开一个纯粹由女性构成的后宫的故事。”
唯的语速比平时稍微快了不少,双手也在微微颤抖——大约她在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是愤怒还是悲伤呢?我不知道。
此时我注意到医生露出了隐秘的笑容。“亲爱的大小姐,这类文章到处都是呢;”他说道,“五十年前就这样啦。”
唯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把它吐出去。“是啊。但是,我算是明白了……”她沉默一小会,宣布道:“我吃不下了。”随后,她默然离场了。
在我找到合适的、可以劝慰她的句子(诸如“创作这种事自己喜欢就好啦”而非“我们得跟随阿尔都塞的旗帜一起打倒不让更多人写出好文章的大写字母主义-父权制的反动文艺政策”或是“其实可以投稿给一些见不得光的我们那派或是共和派的刊物顺带一提我还知道几条渠道”)之前,唯就已经进了拐角,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唉,如果我能够及时追上去的话……
“大小姐啊,总是让我想起年轻的自己。”老医生在我身后开口了。
“诶……?”我回过头去看老医生,总觉得他也不同于往日了。此时,他仿佛重新获得了逝去的青年时光,精神了几分;甚至脸上的皱纹也少了几条。
“年轻人嘛,总是喜欢舞文弄墨……”他朝我眨眨眼睛,俏皮地说道。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精神焕发,仿佛从回忆中获得了返老还童的能力。
他的“二次青年时光”也就到此为止了。很快,他长叹一声,恢复了自己平日那疲惫而衰老的样子。
随后,他带着淡淡的悲哀再度开口:“我不想伤大小姐的心……”
“不过,若萤小姐,你知道的:文学毕竟救不了木棉人。”
其实我不知道这回事,只是好奇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当然,说实话,即使是写满了叛逆文字的组织的期刊,能够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可是,那只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同志缺乏经验,总是写出一些官样文章来,让工人们甚至心生反感……我心里正这样辩解着,他也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收拾残局。
一场不怎么成功的午餐会,以所有人的坏心情结束。也许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得去看看唯。她现在大约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一人消化无边无际的悲哀呢。只是,安慰人这件事,对于一个希望把自己关进笼子里变成对方的玩物的受虐狂女仆来讲是件难事。请原谅我的奇怪癖好,但是那样真的……
我猛地摇摇头,让那些奇怪的幻想远离自己的头脑。
说实话,现在大家不就被关在笼子里吗?无翅人和短翅人,从西海之滨的鸢尾花共和国到东南角的木棉王国,大家本来就被关在笼子里,为一些长翅贵族与大写字母家拼命干活。按照“家族传统”,女人们被锁在名为“家”的笼子里,为她们的丈夫和生物学后代劳碌终生。
只是,和你情我愿的那种奇妙禁忌游戏不同,绝大多数人没有从笼中脱身而出的自由。在笼外的主宰者,也多半不是像唯这样的人(我敢打赌,唯甚至不会这么做),而是松平石根、义律,还有其他的……拿着吓人的鞭子、棍子还有手枪,殴打乃至处决一切敢于不服从他们的人。
我收拾完餐桌,把碗碟洗好,决计去屋外透透气。
可是,窗外也是阴沉的天气,让人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我刚推开屋门,便下起星星点点的小雨来。
小雨。就和印刷厂被突袭的那一天一样。
志同道合的人们手挽着手,就那样在无声中逝去了。“爱、荣誉、名声,什么也没有留下……”
唯站在屋檐下,独自一人看着雨景。她也一样沉默,不过还活着而已。
活着真好啊,我心想。尽管对于很多忍受奴役的人来说,活着是一件痛苦万分的事情;但活着毕竟意味着某种希望——即便那希望很可能是松平石根先生的“只要你肯干活就有回报”的虚假希望。
苦雨凄凉,看起来没有尽头;寒冬大约是要来了吧。我打了个寒战。而我们的事业也堕入寒冬啦;活着的人呢,也只能做到苟且偷生的程度罢了。
当然,当然!来年开春的时候,木棉花便会重新盛开——哈哈,也许那是王家的木棉呢……
最终,我选择关心眼下的事务:明显地,唯衣着的厚度并不能帮助她抵抗眼下的寒冷。于是我哆嗦着开了口:“大小姐……现在外面很冷的。”
“嗯……”唯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对我关心的回应。她好不容易才转过身来,呈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怀疑她对环境温度也没有多少感觉。
“我在想……那些写作的事情。”
多么执着的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