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我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我才想起来:血统论毕竟是过时的东西,应当摈弃才对。
可是,她受的教育是资产者的教育,能够接受到的信息也和一般人的圈子绝缘。当然我该去试图转变她的观念——可那样做的前提是我有万全的把握。
但“万全的把握”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呢?难道革命者的作风该是这样的吗?在这方面,没有什么人可以作指导。组织毕竟已经死了……
好吧。在选择逃亡的那一刻起,我大概就不是合格的革命者了。我蜷缩起身子,暗自神伤起来;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的任务。
今天的唯成功地赶上了午餐——这不是什么头等的喜事,但比她下午起来的情况要好得多。在这无聊的时日中,只能尽量往乐观的方面考虑了……
毕竟,也许很快连“无聊”都不被允许了呢。看着唯苍白的脸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样一位可亲近的大小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那个工人阶级的刽子手取代。
不过,今天唯又有新的故事可讲了。
她说,在另一块被隐藏着的大陆里,少数人被神明“挑选”,变成了能够使用禁忌法术的、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上等人”。他们代代传承,骑在普通人的头上作威作福,几千年来一直没有人能够打破这个局面。
后来,有一个私底下修习奇术的医生,悄悄融合了从医院里偷来的一些上等人的肢体,为自己打造了一具新身体。在他的灵魂融入新身体的一瞬间,神明出现了,将他擢升为一名上等人。
从此以后,这位医生就脱下白大褂,开始名为“纳卡姆”——唯说这个词的意思是“复仇”——的事业。他发誓要杀掉“六百万上等人”,并且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普通人获得解放。
但是,每当他杀掉一个上等人,又会有新的、被神明挑选的“上等人”出现。其实,神明早已为上等人设立了定额;如果旧的上等人死去,他们就会立刻挑选出新的上等人来补充。他不知道这问题背后的实质,也不想管这些;继续进行着自己的事业。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把整片大陆淹没为止。
我们的老医生听到这个故事,差点把食物都喷出来了。“相当让人……惊讶的故事,大小姐。”
“是的,不过多半是登不上杂志或是报纸的。”唯话锋一转,说道。
显然如此。不过,这些堪称颠覆性的内容倒是让我重燃信心:在唯的内心里,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反抗:对于当下的阶级社会的反抗。只要稍加引导,也许唯可以成为我的同志呢。这个倒是比“成为恋人”或者其他什么奇怪的禁忌领域的关系更加靠谱。
“迟早有一天会的呢。”我又忍不住说道。
“唔?”
“当然,我的大小姐……社会总是会进步的……”接着,我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说出了一些危险的话,“新的社会——一个人人自由而平等的社会,一个更加公正的社会,一个能够让人畅所欲言的社会——肯定会出现的。”
最糟糕的情况是,在场的其他两人同时义愤填膺地指责我“一定是被鸢尾花人洗脑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的人头就被悬挂在了旗杆上。
还好最糟糕的情况没有发生。唯只是略微讶异了一下,随后微笑起来。“希望如此吧。”但接下来,她说了一句让我又遗憾又害怕的话:“不过,希望不会出太多乱子……”
“我们这儿的农夫和鸢尾花农夫比起来,不知道谁更凶悍呢。”医生的这句话更是让我心惊肉跳:没准他们下一秒就会觉得我是那些乱子……
鸢尾花革命的时候,确实有农民们悄悄潜入房屋,把熟睡中的贵族乱刀砍死的。哦,除了农夫之外,还有个更加著名的事例:一群手持棍棒的泽地市民突破封锁,冲进牢房,把没来得及逃出的几个王室成员给……我大可以争辩说“那只是必要的牺牲”,但唯也是贵族的一员啊……!“我亲爱的大小姐,他们实际上不知道自由是什么……”我只好这么说了。
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考虑到这样一种可能性:也许我曾经参与或是支持的一切进步力量都会把唯当成敌人看待。共和派会认为她是该死的贵族;组织的同志们可能会稍好一点,但确实有一些人明确主张要把所有大写字母家的全家送进坟墓里……
合格的革命者,当然要敢于自我牺牲,哪怕身死名裂也不在乎。但是,革命者会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甚至是自己所爱的人——被“必要地牺牲”掉吗?
我不清楚。
话题就这么和平地结束了;而我仍在矛盾中。
下午,我又一次在墓地看见了唯的身影。
这一次她主动发起话题,谈起了她的母亲——就在母亲的墓碑旁边。
“我的母亲是个老好人。”她说,“她从来没有反对过父亲的意见……除非父亲要打死她的孩子。当然,父亲的怒火往往倾泻到她身上。”
“她可真是……”我斟酌着词句,最终说道,“真是坚强。”
“哈哈。不过弟弟出生以后,父亲大人的脸色倒是好看了不少。起码他只会鄙视我的一切而不会动手了。那孩子则很受父亲欢迎……”她略显伤感地看了一眼墓碑,继续说下去,“不过我的母亲坚持一视同仁。”
“怎么说才好呢……她甚至会支持我的爱好。”
“写文章……是我唯一被肯定过的东西呢。”
我大约明白唯对创作的执念从何而来了。
……也许唯的执着也是我喜欢她的一个原因?
可是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人。
我在还没有加入组织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她说她从一个想要把她低价出售的家庭逃了出来。当时,她与我都不愿去住各自厂方提供的“宿舍”——那对年轻气盛的我们来说是散发着恶臭被各种虫子占领的地狱——,于是就合住在一间公寓里。
她做着油漆工的活计:每天清晨就要出发,夜里带着一身的油漆味回到我们的住所;被被永久染上乱七八糟的颜色的衣物,往往也要多上一层新漆。当然,她仍旧坚持每天洗澡,绝不让自己带着异味上床。
不过,我经常怀疑她是否能够胜任那份工作。她的脸色从没有红润过——这不是因为长期没有食欲,而是因为每天能吃的东西实在不多;她时常咳嗽,严重的时候甚至喘不上气。此外,肠胃疾病也缠着她……“干我们这行的都差不多。”她说。
当然,并不是没有别的活可以选;不过这种营生能够赚到比较多的钱——加上收入更少的我,两个人刚好可以勉强活命。至于看病嘛,就不用想了。
在相互扶持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她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感情。我暗中赞赏她的坚忍与独立,钦佩她敢于直接和旧式家庭决裂的决心。她的容貌大概不算特别出众,但在我眼里看来,她毫无疑问具有一种独特的美……
很遗憾,在我表露心迹之前,她死在了一个寒冬里。
顺带说一句,她的名字也是唯。当然平民是没有资格拥有姓氏的。真是碰巧啊,我的大小姐。
……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办呢?存在于记忆中的那个唯决不是个例。在木棉王国,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和她一样,过着朝不保夕的奴隶般的生活。要想解救当代的奴隶,就只有那一条道路可走……那一条对于你来说致命的道路,我的大小姐!
就在这时候我萌生了逃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