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七年的末尾,我离开鹭梅大学,回到我的故乡丹桐市。
故乡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城市标志性的双塔仍然屹立,周围的建筑也一成不变。贵族们总是拒绝改变。
当然不能说一切都是老样子。至少,今年比去年更冷了。我怀疑,这里会迎来少有的雪。
记得小时候我还是对雪感兴趣的;甚至想要去第二长城以北的地方看雪呢。不过,只有南方的这所鹭梅大学愿意接纳非贵族做学生了。
时过境迁,另一样东西取代了雪在我心中的地位。
父母仍旧不在家。理论上,这时候应该要全家团聚、共进晚餐;然而他们都在工作。三口之家的全部成员能够聚集在一起的日子,实在是稀有的。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我可以不受拘束地去拜访有希,我的邻居,我的朋友,一名老练的翻译家,一位顽固的工团分子——以上都是同一个人。这一次,她也和往常差不多;只是前来开了一下门,然后就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还在干活啊……”我跟着她走到卧室中。果然,她正对着“书桌”——本质上是一个老旧的矮柜子——上的一本小册子比划。“书桌”上还有几本字典,随意堆放在桌面上。
“要吃饭的嘛。”有希干练地回答道。自从双亲逝去以后,她就靠帮一些组织翻译外国书谋生——有官方背景的一些社团,有共和派,也有过激分子。毕竟,大家都想看看外国的思想,好为自己的主张辩护。她的收入虽然不多,但好歹可以活下去。
不过,作为朋友,我有义务去提醒她。“你的身体……”
有希暂时放下了笔。“不要紧啦——那场病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她回过头来,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
然而那是一年前的事情。她因为这个被迫放弃了进一步求学的打算。
她一下扑上床,舒展起自己的四肢。“不过,自从老组织的那批专家消失之后,我的任务就稍微有点重啦。”
所谓的“老组织”,自然是她曾加入的,如今已被剿灭的激进社团。当然我答应她保守秘密。
毕竟,在贵族们眼里,我自己的主张都是十分激烈而叛逆的了。
看见她这样放松,我便也坐在床沿上——不过我的动作得轻巧一点,不然本就咯吱作响的板床可能会坍塌下去。
“那么,现在有新组织吗?”我问道。
“当然啦。不过人少了很多……而且芦铃派和宽一派也合不来。大家都各干各的……”有希坐起身来,语气中透露着无奈。她又自嘲着说:“内斗大概是进步力量的传统吧。”
我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来宽慰她。工团分子,过激派,马尔库塞主义者,红色魔鬼——怎么称呼都好,在我眼里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甚至有些疯狂的家伙。但是不幸的是,有希恰恰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政见毕竟是一件大事……
但政见不合这件事,不会也不能影响我们的深厚情谊。“毕竟国王还是很强大的……”忽然,我觉得这样表述不大合适,便又紧接着说道,“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乐意看见你们统一起来。”
“唔,这倒是。”她说着,抬头望向天花板,随后又看向我,“话说回来,学校里有主张共和的人吗?”
“有的。不过,大概大多数人忠心得很。我的舍友们也一样。”我下意识地回答道。当然,实际的情况是:我没有认真调查过,只是主观断定大部分人必然忠于国王——只是担心同学中忠于国王的那些人,尤其是贵族们把我告发而已。
而且,这种断定也是有那么点凭据的。至少我的一名舍友就把义律和高木的画像挂在床头,每天都要亲吻呢。不过我猜测她更想成为高木后宫中的成员——毕竟高木确实英俊,而义律大概不会符合年轻女孩的审美。
有希又躺回了床上。“哎呀,老义律自从宝贝儿子失踪以后就快疯了……有什么好忠心的。”随后,她带着明显的嘲弄说道,“听说他最近还要给木棉王国升级呢。改成帝国。”她忍不住笑了出来。自然,帝国是很好听的名号;这样一来,木棉也好和北边的邻居,针茅帝国叫板。
“还是république,‘共和国’更好听一点。”我总结道。虽然共和派们如今大多躲在西边的山区,但我对这条路线确实充满信心。就像鸢尾花人一样,我们会……
“确实好听。不过,光把国王和大部分贵族吊在路灯杆上,就足够了吗?”有希忽然严肃起来。
“当然不够啦。我们还要建立起新的议会和选举制度,教大家怎么操作这些……”一谈到这个,我便神采焕发,热情万分。
我发誓,我对“如何让我的祖国走向共和”这件事情的热情,绝对不会超过对学习的热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我的确一提到类似的话题就极度兴奋。出于私人考虑,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其他长处了;出于公众的方面,这也是一项有利于全体的事业。文明开化三百年,木棉人不能再想着为那个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君王而牺牲自己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些。”有希在挣扎了几次之后终于摆脱了床的吸引,坐到了我的身边。她贴的很近,让我稍微有些心跳加速。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和以前一样。
“那些大写家也不能再奴役劳工们,家长也不能再奴役孩子。整个社会,整个经济体系必须被彻底翻新,从头改造。在未来,国家的概念也会消失;第一长城和第二长城将成为供人凭吊的文物。”她是认真的。
“啊,听起来有点……”我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直接地说出了我的看法,“疯狂。”
有希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我。“确实没办法一下子接受,对吗?”
“嗯啊。”我的心思越加慌乱,说道,“我觉得很多人都不会同意的……”
“就像他们不会同意木棉王国变成木棉共和国一样。”她轻易地回击了我的论点——毕竟我犯了逻辑谬误。
可是,不能怪我——暧昧尽管令人愉悦,但它毕竟是会损害逻辑性的。“当然,不过我觉得共和的理念……会更实际一些。而且,就像鸢尾花人一样,共和体制下的新军不是也把国王们的部队……”
“不过,鸢尾花的口号并不能改变底层人的贫苦状况。理论上,所有的鸢尾花人都获得了自由——但最终只有鸢尾花的大写家们获得了自由。”她的脸凑得更近了一些。
“这种情况会逐渐改善的啦。”我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以招架。毕竟,大概我的父母也算她口中的“底层人”。他们在这个日子仍然出去工作,不知道要归咎于国王,还是要归咎于大写家们。而“逐渐改善”……好吧,也许在把那些贵族打倒之前是不会的。
有希说道:“当然。当鸢尾花的大写家们过上奢华百倍的生活的时候,无产者们大可获得更好的残羹剩饭。”
“总不可能强行把这种差距消灭吧……”我窘迫起来;不单是因为我找不到足够强力的说辞,还因为此刻的我被扑倒在床上。
“我们并不打算均贫富啦。”有希解释道,“只是,把一些东西改造之后,大家会过得更好而已。”
看着她清澈的眼眸,我大脑一片空白,决定放弃抵抗。“那个,关一下灯嘛……”我最后请求她。
也许一切分歧都可以用生命的大和谐来解决。至少……我和有希似乎每次都是这么做的。
顺带一提,她真的去关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