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在当地算得上开明。至少,他们愿意让女儿去继续学业;而不是遵从这一片流行(包括我的一名外文教授)的“读书太多的女孩子不好嫁人”的教条。
在一八四八年的第一天,他们终于抽空回来,让我们能够坐在一块吃饭。
上一次见到他们,似乎是去鹭梅市之前了。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而父亲的白发多了了一些。
“一个学期下来,感觉如何?”父亲问道。
“唔,还不错……”我只能敷衍地回答道。好吧,其实只是学到了某些东西让我感觉愉悦而已;这份愉悦勉强遮盖了被一些贵族成员因为身份嘲讽的不快以及被保王党包围的郁闷——
“听说你们学校有人整天不好好读书,就想着搞破坏?”母亲突然用审讯犯人的语气问我。
这样的问话是意料之中的。客厅里挂着的国王画像,就能证明他们的立场。不过我相信我的母亲对我的理念一无所知……“放心吧,妈。他们也就那几个,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这是一句实话。
“那就好。”母亲嘴上说着,仍然怀疑地看着我,仿佛我已经扛起了枪随时打算沿棉江逆流而上西进京城然后把义律先生的脑袋打开花一样。
“哈哈,我相信我们家小琳还是很听话的。”父亲和气地说道。
父亲以前就对我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一直惯着我。不过,他和母亲一样,在一件事上决不妥协:我得去找个人结婚,然后参与那件事——按照有希的提法,“劳动力再生产”。
好吧,至少他们希望我去找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而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过目前为止,我只对有希有那种感觉。
当然,整个聚餐过程中,都没有人提及类似的话题。
最后,我承担了清洗碗碟的任务;而母亲则回房间整理东西去了。父亲原本突发奇想,说要把客厅和卧室打扫干净;不过他转头就看报纸去了——等我把活干完,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看报上刊登的国王演讲。
“多亏了国王,我们家才能过得上好日子。”父亲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好吧,义律那家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促进了我们家的“好日子”。他亲自下令提升了所有报厂工人的薪水——据他自己说,“报纸是引导舆论的重要工具”。因此,在报厂工作的父亲自然能为家里提供更多的财富——加上母亲的那一份之后,足够供给我在大学生活的财富。
此外,他还向异木棉人许诺了一定程度的自治,对非贵族成为大写家也放宽了限制……好吧。
但是,这改变不了本质。贵族们仍然垄断着魔法,仍然欺压着我们这些无翅的人。这种小修小补,只是为了压住群众的怒火而已。
“也不知道那帮共和派这么想的,竟然还和分裂份子勾结……”母亲忽然说道。
“怎么回事?”我一不小心没控制住音量。我以为,这无外乎是王党的新式污蔑手段,是决不足信的。
“没办法,”父亲放下报纸,平静地解释,“官府昨天逮住了异独团伙的一个领袖——他亲口承认,共和派的武装力量和他们达成了协议。”
好吧。这件事如果是真的,的确有合理性。毕竟木棉王国(过几天也许就是“木棉帝国”了)是该死的反动堡垒,进步力量势单力孤,当然就不得不暂时联合一些不那么好的势力……
不过,我实在是更加喜欢一个……完整的木棉共和国。分裂本身毕竟削弱了国家的力量;到时候,面对像是针茅帝国这样的大号反动堡垒又该怎么办……?
所以,晚上我又和有希见了一面——以“探访朋友”的名义。顺带一提,至今为止父母还不知道我们的特殊联系。
我毫不犹豫地向她陈述了关于共和派与异木棉的问题,然后大概又说了十几分钟的抱怨的话。末了,我才想起真正要说的:
“如果你们遇到这样的问题……”
有希向我神秘地一笑。“这个啊——其实我无所谓的。”
“但是,为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支不支持,主要是看异木棉方面的运动是不是由无产者来主导……”有希说道,“毕竟,如果只是独立的话……不过换了个异木棉籍的主人而已。”
“不过,话说回来,宽一那一派就不这么想了。”她说着,双手往后一撑,坐上了那张用来工作的桌子。
我似乎昨天听她说过派系的事情。不过,她在我发问之前就说明了:“他们是打算,不顾三七二十一,先让那儿‘解放’了再说;然后内部再来一次斗争。”
“至于芦铃那派嘛,就坚持要‘作为一个整体革命’什么的……”
无论那一派都很疯狂。我几乎不能评价哪一派的方案比较好,只能说:“看来你两派都不大赞同。”
“我只是不想介入麻烦的派系冲突而已。”有希轻轻晃荡着双腿,说道,“大部分派系上的争论,无外乎就是互相扣帽子而已。”
她望向天花板,无奈地继续说下去:“你扣我一个‘极权人’,我扣你一个‘盲动主义’,反正也就那样……”
“有希没有参与进去真是太好了……”我几乎凭借本能说出这话。好吧,也许这样显得特别突兀和不合适;但我只是单纯地不希望看见有希卷入这种冲突。
甚至,我暗地里希望有希和我站在同一边。都反对国王的统治,明明可以再统一一些的……但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自私了?
有希不知何时就凑了上来,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在完成突袭以后,她狡黠地一笑,说道:“那就谢谢啦。”
看着她的脸庞,我一时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今夜显然不能共度良宵;大概该找个理由道别了。
不过,在离别之前,有希还是有了新话题。“话说回来,国王的演讲词你看了吗?”
“唔……这倒没有。”我后悔自己没有找来父亲的报纸看一看。
“啊,可惜。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不是没用的套话——他甚至提到了东南三校永远的领主,全体木棉人的光辉,祖国坚定的捍卫者,海外实业家的楷模呢。”有希眯着眼睛说道。
“呃……那听起来还行。”我答道。
这么多的尊号,其实属于同一个人——陈。不过,有希列举这些尊号显然不是抬举他的。
按照我们学校的说法,陈出身于木棉王国的海外领地(当然,那块领地一百多年前被石榴花王国夺去了)的一个贵族种植园主家庭。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后来又游历了旧大陆各国——也包括祖国木棉王国。
他在游历的过程中,深感木棉王国教育的落后,下定决心要振兴祖国的教育事业。于是,在继承家业之后,他慷慨解囊,在木棉王国的东南角出资建立了两所学府。后来,他的种植园发展壮大;于是他联合当地的几位种植园主,在鹭梅城的郊区建立了现在的鹭梅大学。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目睹了贵族和平民不平等的现状,于是立誓要让大学不论贵贱,只要有才能,一律接纳——这一点,当今的许多高校甚至还做不到。
好吧。他在各方面都很伟大。不过,按照有希的观念来看,他是剥削者,多半也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哎呀,陈确实是贵族中的楷模。不过,敢于背叛自己阶级的既得利益者毕竟是少数。”有希的话把我从回忆与沉思中拉了出来。
“大部分旧贵族与大写家,可不会像陈一样大发慈悲。”
我从有希的眼中仿佛看见了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