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假期很快又要过去了,天气还是那样寒冷。
今天又是父母出门的一天;不知道他们何时才会回来呢。
某种意义上,我不希望他们回来,因为那样的话我就不能和有希黏得太久;但我的确也担心他们。一般人都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出门的,大概——
外面已经成了旗帜和标语的海洋。“木棉帝国万岁!”“皇帝万岁!”这样的标语,就贴在窗外的一堵历史悠久、几欲坍塌的墙上。丹桐是历经大风暴仍然保存了大多数古建筑的、奇迹般的城市;但也因保存完好而停滞下来。不过,这不要紧——王国毕竟已经升级成帝国了、外面的人们大呼小叫,似乎是在借机狂欢。
我对吵闹一向是尽量回避的。不过,今天我的内心却有某种声音,提醒我非出门不可。
我穿上一件稍厚的外衣,哆嗦着来到街上。据说呼吸冷空气对身体有好处,但这样实在是过头了。也许我该回去戴个面罩出门:如果遇到以前的同学,那可就尴尬了。毕竟我不擅长和他们打交道,甚至压根不认识他们。
公寓的门口贴着告示:根据国王的旨意,现在我国升级成为帝国——所以特许大部分人(显然不包括我的父母)放假,狂欢一天。
看起来大部分人执行得不错。在木棉压抑的环境下,为帝国的伟业欢呼算是少有的、让人神经放松的方式了。
当然,这些出色的执行者们只穿着压根不抗冻的简单服装。就算这样,他们也能在街上载歌载舞大肆庆祝。
也许这是某个精通魔法的长翅的小花招,让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庆祝了起来?也许对义律的崇敬可以驱散寒冷?
好吧,就像对共和主义的坚定信仰,也可以让鸢尾花士兵打胜仗。到头来,不是信仰什么,而是信仰本身起了作用?不过无论如何,信仰归信仰,在王室和其他贵族的深重压迫下呻吟着的、受困于贫困与缺乏教育的人民,才是事实。因此,不该怀疑推翻君主制的必要性……
不远处就是著名的双塔——两座屹立千年的塔楼,城市的象征——了。一对长翅贵族分别站在两座塔楼的塔尖,朝空中抛洒着什么;半空中逐渐写出“皇帝万岁”的字样。
掩盖矛盾的小把戏。不过,意外地有效;至少看客们都在喝彩。
当然,在这种环境下,也有不喝彩的人。那是一对年轻的情侣,互相依偎着,在低矮的墙边说着自己的情话——抑或是对义律的赞颂。
在这样的小城市,应该有更多的共和分子才对。也许我只是没有深入搜寻而已?从小到大,我就不是一个擅长主动发起话题的人……这方面我要作自我检讨。不过现在太冷了,我得回去了。
而且,我得好好珍惜和她相处的时光。也许下一次见面就是在我们尊贵的义律国王的诞生祭,或者是暑假……当然,最糟的情况是我在学校里意外身亡,或是被保王党打死——这事情在一些北边的高等学府里发生过。
今天的有希有些不一样——具体在于她穿了一件小黑裙,葬礼上的标配。“今天你来得正是时候……”她面带苦涩,说道。
“唔?”
“我们那边的内斗解决了。”她说,“不过,是通过某些手段……总之,宽一本人,还有他那一派,都在物理上消失了。”
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打了个冷战。“真是可怕。”
“明明连解放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看见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上前抱住她,算是给她的某种安慰。
坦白地说,我不擅长这种事情。
“谢谢……”不过,她毕竟听上去好了一点。
“没事的。”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嗯,很重要的人。我在心里说道。
如果没有她的话,我是活不下去的。虽然以后我们可能成为敌人……我的意思是,到了那种大变革大动荡的时候——或是打倒了共同的敌人以后——我们确实可能因为立场的不可调和而分开。不过,这种事以后再说吧。至少现在,我只想陪着她而已。
何况,谁知道未来我们的观念会不会变化呢?
“不过……不管怎么样,风暴就要来了。”她摆脱了我的怀抱,认真地说。显然她说的“风暴”不是自然的风暴。
“最近有不少厂子……都打算大规模裁员。”有希停顿几秒,随即解释道,“这是我们那边的情报。”
那听起来很糟糕,对吗?不过,裁员毕竟是公司的事情……毕竟企业家(换言之“大写家”)要做的是追求利润,不能强求他们处处为员工着想。根据我们那位老师的说法,过度保护员工反倒会让厂子亏损严重,进而无法为更多人提供好的生活……
但是,当我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也是“员工”,我就无法再为企业家们说话。“这……”
“怎么样?连外面的欢庆都不让员工参加,声称‘努力工作才是为木棉做贡献’的厂子,现在要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抛弃了。”
也许可恶的贵族大写家才会如此草菅人命,而无翅的大写家们,虽然也在乎利益,但决不会伤害同是无翅的员工……我还想努力辩驳一下。不过我可以预见有希的话:“阶级才是根本——不管是什么大写家都不会给无翅工人好脸色看的。”
“反动派也是人民的老师呢。”此刻,有希总算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很勉强。
我希望看见她真正的笑容——和政治观念无关。不过,我实在没有什么好消息可以带给她。
“小琳不开心吗……?”在我仍在酝酿情感的时候,有希已经率先表达出关切了。这时我才察觉到:我大约也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不过,我本人平时也不怎么笑。值得喜悦的事情并不多……除了成绩的偶尔进步。哦,当然,也许义律国王的脑袋早晚要掉下来这件事也令人喜悦。比起这个,更应该着眼于眼下的困难才对。
“只是有些担心,”我答道,“毕竟我的父母……”
“也许他们是幸运儿,也许他们会被狠狠丢掉。”
被丢掉——然后就是全家人一起掉入地狱。经济来源会几乎停滞;我们会在花光所有的积蓄之后绝望地自我放逐,然后……我实在是无法想象那种生活。我忽然恐惧得浑身发抖。
“这……又该怎么办……?”这回轮到我快哭出来了。
“放轻松啦。敌人压迫得越狠,人们就越团结。”
这对我来说只是纯粹的空话而已。当然,谁知道我的那些理念是不是空话呢?“团结,然后呢……?”
“然后,粉碎锁链,获得自由。”有希坚定地回答我。
“他们自己就可以吗?”
“我不清楚。不过,组织原本的任务,就是要引导他们这么做。”
由一个物理消灭反对派的组织来引导的、消灭反对派的自由吗?
有希大概也不赞成她的那个“组织”;不过仍然始终相信着那些激进的理念。然而,激进难道不是自相残杀的原因之一吗?过激分子总是不能容纳理念的细微差异……不过,就算内心有着这样的疑问,我还是不自觉地靠近了有希。
喔,在旧式的规矩看来,我们在一起肯定是大逆不道、该被拉出去游街示众的。木棉的古书就记着“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①这样的话。不过,这些都是过时的道德了。
新的信条是:人人生而平等自由,不必遵守老旧的、虚无缥缈的废话而行动,也不必忍受国王与贵族们的横行霸道。
因此,一点都没问题。如果不被家人发现,我们就能这样一直过下去……而且,这种关系也是对传统的反抗。我是这样想的。
① 出自《周易》。完整的话是“二女同居,其志不相得,曰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