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不,应该叫他父皇了——自从他当上皇帝,就没有来这里看望他的儿女。往常,他会从窗前掠过,去照看他最宠爱的、担任着太子的高木;在高木失踪之后,则是二皇子德康。大约是处理朝政太忙了吧。毕竟,国家最近颇不安定。
当然,就算在他不忙碌的那段日子里,照料也几乎没有我的份。我的任务只是梳妆打扮,控制饮食,偶尔读一些和高深的知识无关的书籍——让自己变得更加符合郁金香王国那位王子的喜好而已。至于郁金香王国,除了“这是我们西边的邻国”以外,我对它一无所知。
生活只是这样。京城的中心,是一株绝非天然形成的、枯死的巨树;它伸向四周的树枝上,用最坚实的链条悬吊着一个个果实状的小屋;这些小屋就是王室成员的居所。在枝条之外,索道也连接着树杈与小屋——这是为了方便无翅的仆人们出入。举行御前会议的场所,则在树干中的大空洞里——那个地方我只在小时候去过。整株巨树都被上古的法阵保护起来,免受飓风的侵袭;当然,主要是保护王室的居住地。
偶尔,我也会从自己的小屋里飞出去,到枯树的其他地方,乃至京城之外去看看。不过,日落之前,我必须要回来——否则我就会暂时失去出门的资格。在我的长兄高木逃走之后,类似的限制越发严厉了;也许下一次惩罚就是“永远不能出去,直到那位王子迎娶我”。
当然,眼下还是有两样消遣的。
头一样是自学法术。我从藏书阁里弄来了不少可以称得上违禁品的法术书——之所以称作“违禁品”,是因为我们尊贵的国王并不允许他的女性亲属学习攻击性法术。不过,在我看来,自己点个火或者从异空间召唤冰镐——并不算什么“攻击性”。
不过,遗憾的是,每当仆人们过来,我就得赶紧把书藏好。这些被父亲指定的仆人,不单要伺候主人,还要监视主人。
当我从书柜上厚厚的《修身大纲》里取出那本小册子——前几天偷偷弄来的简明传送魔法教程——的时候,一个略微有些阴沉的声音传来了:“殿下。”这是仆人之一,忠澈。定期探查我从身体到思想上的一切状态,上报给国王,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怎么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把册子塞回去;转过身去,强作镇定地盯着他。
“只是要提醒您,您最近的一些行动会让皇上不满。”他温和地警告我,用眼神打量着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能够被当作违禁品的东西。
我实在回忆不起有什么会让父亲不开心的举动;就算有的话,我也不会承认的。
忠澈浅浅一笑,恭敬地提示了我:“只是,殿下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外出的好……最近乱党猖獗得很呢。”
说完他便鞠了一躬,离开了。
我不得不暗自承认他说得对。帝国事实上正处于多事之秋:西境的叛匪们又开始大规模滋事了;而一向稳固的南方城市爆发了大规模的
grève①——据说工团分子们已经拿起武器,准备和官军对抗了。称帝本身,也让北边的大块头不满意……父亲就是为这些事而焦头烂额。
好吧,国家大事“不是我该关心的”。只有高木或者德康有资格关心这些,有资格为底下人的事情担忧。我重新取出那本册子,翻开几页——
天啊,这是什么呀!不,这根本不是什么魔法教程,而是一本……工团分子的宣传手册。这些乱党,伪装起来倒是有一手。手册里写满了我从不敢想象的、堪称疯狂的词句。让国王人头落地,然后由一些暴民来直接统治……?消灭一切国家……?我几乎想把这册子烧掉。在这之前,我只听过一些共和人士的主张:废除君主,长无翅平等,建立委员会,一人一票之类的——那些都是作为负面教材的。
转念一想,烧掉册子产生的灰烬似乎更难藏匿。我最终还是把它夹回了我只看过几眼的《修身大纲》。
也许这些过激的词句反倒能比“修身”之类的耐看?我只能尽力摆脱这种危险的想法。不过,据说高木从不排斥它们……
暂且不论高木的立场如何;从其他方面来看,他是个很不错的长兄。我们的父亲,总是时不时大发脾气——这性格被德康遗传了下来。但是,高木却保持着温文尔雅的品性;他似乎从不动气,并且总能让父亲也跟着冷静下来。而且,他本人仪表堂堂,相貌英俊,可以与我们的御前侍卫队长正雄媲美。这两位如果在一起,那可以堪称天作之合。
坦白地说,幻想类似的场景是我的第二样消遣。当然,正如在我眼里主张废除君主制的人大逆不道一样,这样的想法在父王眼里肯定也是大逆不道的。
这证据就是——那本描绘两个男人恋爱的书,被忠澈收了去。他当时的语气可比现在严厉多了,简直像是被父亲附了身一样;几年过去,我还记得那个可怖的场景。不久,甚至连父亲都抽空过来,向我灌输了一大串“阴阳结合”之类的道理。起先他还心平气和,引用了几句让人半懂不懂的古话;后面干脆大吼大叫起来,担心起“你这样以后让郁金香王国怎么看我们”……
郁金香王国那边,据说对异性以外的情感是极其痛恨的。
书籍会被没收,思想可不会被没收。高木也说过,恋爱是人的自由——何况是想象别人恋爱呢?!
到了晚上,另一位仆人,茗,送来了今天的晚饭。
茗是决明人,说起木棉的语言来不是很自然。不过,她是合适的聊天对象;虽然一般只是聊起诸如皇宫八卦之类的话题,但至少轻松愉快——起码不像忠澈一样令人不安。而且,她也不会试图监督或是控制我的言行举止——尽管这是她的职责。
像往常一样,我请她坐到我的身旁,分享这份晚餐。我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些忧郁。
“今天正雄大人真是……可怕。”她忽然开口说道。
“嗯?”我讶异起来;茗是很少对其他人物做这种评价的——何况是正雄那样的人呢?正雄对王室忠心耿耿,对他的部下也以仁爱著称……
她道出了事情原委。中午,她在给德康送餐的时候,恰好遇到了这位正雄;也按照最标准的礼节向他问候。然而,“正雄大人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吐了一口唾沫到地上……”
我从未预料到这种情况。“他有说什么吗?”
“‘决明猴子,也配接近皇上么?国家被这种人污染了!’”她颤抖着复述了这位侍卫队长的言论,又补充道,“当然,他是扭过头去说了这些话……虽然没有直接对着我说,但我能听见。”
“天啊……”我不敢相信,正雄能说出这种话来。决明至少是木棉的属国,文化又与我们相通……至少,决明人和那些容易被极端裹挟的西方人,或是满脑子想着攻城略地的针茅人,可不一样。当然,也许一些木棉人确实会因为各种原因而敌视他们,但正雄明明……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无力了。我现在身份尊贵,享受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实际上却被人监视着,除了去给异国王子当妻子之外毫无价值,也毫无用处——我没办法去消除这种对属国子民的敌意,连向国王进言都做不到。
……至少我可以安慰她:“没关系,至少有我在呢。”
① Grève, strike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