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站在门前,听着里面喧闹的声音他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许多天后,他知道她死了。煤气泄漏。意外。
他没有特别地伤心,只是每晚回到她的屋子里,倒在她倒的地方,仿佛他就是她,仿佛他也死了。
房子里的一切都是她走之前的样子,冷冷清清。他也不开灯,也不用开灯。窗帘任由月光流进屋里,盖在他身上。
她是倒在厨房里。邻居告诉他,她那天似乎在准备迎接谁,总之和以往是不一样的。
但他知道,她没什么朋友。
谋杀。
他忽的从地上坐起来。
一定是谋杀。
2.
他一直没有告诉别人,他其实并不知道她的模样。
怎么说呢。
就仿佛站在合照里,将一个人扣去,用一团黑影替代,只能看见轮廓,却看不清她的五官。他知道所有熟悉的人的面孔,而他却看不见她的笑容。
这在旁人看来是十分恐怖的一件事。在车水马龙的街上,在摩肩接踵的商场里,每个人都有一张脸。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而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只有一团黑影,仿佛是被活生生扣去,用虚空填满
但他知道,那是因为他爱上了她。
每个人都有固定的面容,而唯有爱人,是千变万化,最能撩动他的心的。
但他又觉得每个人肯定都知道。
第二天,他又敲开了邻居的门。
邻居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但是很精神,像是能够长命百岁的样子。怎么了,小伙子。
·····
他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人似乎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老人拉起他的手,将他领进屋里。
他和老人坐到沙发上,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
他觉得喉咙里有些东西正在慢慢涌上来,捏住了他的喉结。
没事,难过,哭出来就行。
他摘掉眼镜,浑身颤抖,但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老人默默地离开了沙发。
他就坐在那,右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左手手腕。他听见老人回来了,于是努力镇定,将眼镜戴了回去。
老人是去端水果去了。
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是很坚强的。老人将剥好的橘子塞到他手里。
我想知道她的一切。
老人大笑。
我这种老头子自己的事情能记明白就不错了,哪还有心思管别人呢。
老人说起了自己的儿女,死去的老伴,说起了他怎么偷偷地把这间当年他和老伴没结婚时租过的房子买下来,又说起了自己怎么照顾这一盆又一盆的花草。
连这些花,我都是看长得差不多了,才买回家里。之前这花在哪块地里,以前施怎样的肥,什么时候该浇水,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这花现在归我,我把它种在盆里,施我自己用的肥,有时候干脆不施肥,自己想的起来浇水就浇水,不记得就不浇。时候到了,该开花就开花。
可我就想知道,只是想知道而已。
然后呢?
······
她是一个好人,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完美,多么多么招人喜欢。可她走了。不回来了。
······
你只是想让自己好过,是吧?或者,你就是想让自己崩溃,让自己后悔,对吧?
老人又塞了一个橘子给他。然后站起身。
这两天肯定又要下雨。我这老腰哟······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会有一场大雨,总有人就在这场雨里不见了,有的雨一停就回来,有的,就不回来了。
去老街的巷子里转转吧,别总想着伤心事,多走走,会好起来的。
3.
深夜老街的巷子里总能听到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有的欢愉,有的凄凉,有的麻木,但这些声音总是伴随着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也有在楼上打麻将的,牌和牌纠缠在一起,仿佛是两块肉来回地碰撞。雨滴在瓦片上,暂时获得了片刻的休息,不停地喘息着。
他就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告诉女人自己就是来散步的,女人说陪他。
女人替他撑伞,不时拉着他避开从旁边经过的电动车。
女人说自己十四岁就在这里生活,做过生意,偷过东西,但还是现在这样最省心,也最享受。女人笑着问他他有过吗,他说没有。
他和她在湿哒哒的石板路上来回走了无数遍,他和她将伞收了起来,闻着巷子里老屋发出的腐木气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默契地站在了他家门口。
两个人安静地走进了房间,走进了卧室。
女人说许多男人都喜欢蒙上眼睛。
她摘掉了他的眼镜。
女人坐到他的腿上,褪去上身的皮囊,将一生的诚实付之于双眼紧闭的他。
他解开她的背后的扣子,像是要解开她不可说的秘密。
他和她的世界在不断的震荡中支离,女人的脸慢慢占据了她面部的阴影,慢慢她变成了女人,而女人占据了他对她的回忆。
一声沉闷的低吼,接下来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雨和瓦片缠绵的声音。
女人喘着气,他也喘着气。
我认识她。
他忽的坐起身。
4.
女人在床上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趴着,看向窗外。
雨还没有停,但也没了先前的力量,稀稀落落地下着。车碾过石子,发出的声音像是压碎了无家可归的幽灵。车灯明目张胆地透过窗帘,伸进屋内的故事,**的雨水被车灯照得通透,只留下墙上一闪而过的轮廓,这让女人想起了多年前看过的一幅画,但已经记不起画的名字。
车灯下,两人的影子照在另一面墙上,与雨水的轮廓,重叠在一起,他像是掐住了女人的喉咙,死死地掐住,纹丝不动。
女人轻轻握住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转了个身,面向他,两只手从女人的肩上,慢慢下滑,滑过女人的胸口,滑过小腹,最终像是澎湃的洪水抵达河谷,将河谷淹没。女人趁他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死命咬住他的耳朵,含糊地说出了两个字:作家。
作家小心翼翼地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搬了个椅子在他面前。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不说一句话。两个人将手边的杯子举起又放下,喝完了就倒满,继续喝,喝完了就再倒满。
终于,他说话了。
洗手间。
作家带着他到洗手间,等他出来的时候,他发现作家不见了。
他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作家才回来,领他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抽烟吗?作家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
他点了点头,作家将点好的烟送到他嘴边,然后给自己点上。
作家将自己的脸埋在烟雾之中,烟灰随意地点在地上,接着咳嗽两声,继续深吸一口烟。
他坐在作家对面,低着头,像是思索她和作家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事。
所以。
作家把烟丢到了地上。
你想知道什么呢?
作家将烟踩灭。
他将手放在手立在沙发的扶手上,头靠在手上,面无表情。
一切。
作家大笑,站起身,来回踱步。
他也将烟丢到了地上,摸着被女人咬出血印的耳朵。
一切。
作家走上前,把烟踩灭,一只手扶在他肩上。
你不会接受的。
那我也想知道。
作家又大笑了一声,弯下腰,伏在他耳边。
你觉得她选择你就一定是你吗?你不过是刚好出现了而已。谁都可以,只要在她身边,谁都可以。从来不是出于爱你或者别的原因。她从来不爱任何人。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对于情感,就像是啤酒上的一层泡沫,看似庞大,但抿一口便全是空气。嘴上说爱,但从没有那么喜欢。
作家的话都在意料之中,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去接受,但当这些真正来临的时候,哪怕没他所想的那么鲜血淋漓,他还是会被自己的情绪所沾染。这一切都像是必需经过的流程一般,枯燥而乏味:猜想,错愕——证实,悲伤——终了,平静如初。
作家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像是在端详一尊雕像,眼睛来回扫描着他。
他将自己埋向沙发的更深处,瘫坐着。
忽然,他大笑起来,止不住地笑,像是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作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蜷缩在沙发上,一只手抓着头发,另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沙发,看着他忽的站起身,然后倒在地上大笑,看着他在地上来回地蠕动,作家干脆也加入了他的行列,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大笑。
两个人就这样不停地大笑,锤击着地面,呼吸着地面的尘埃,两个人不时磕碰到彼此,然后面对着面笑,笑久了难免感觉腹肌一阵痉挛,便抱着肚子继续笑,笑到喉咙发干,咳嗽几声之后继续笑,笑到干呕,将酸水吐完继续笑。两个人就这样来回翻滚,不停地笑着。
最后,他问作家。
你们睡过吗?
睡过。
他狠狠地给了作家一拳,继续笑。
5.
夕阳流淌在无人的街上,他的影子将街道撕开一道漆黑的缺口,无数秘密隐藏在这个缺口中伺机而动。
他迈着疲惫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走着,冷风不时刺激着他的神经,而呼呼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
他加快了脚步,而身后的声音愈发逼近了,他的心止不住地狂跳,太阳穴上发出了扑通扑通的声响。
突然,他感觉有一镇重量压到了他的背上,忽而又到了他肩上。
喵。
他停下脚步,盘腿瘫坐在地上,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而那只猫也顺势爬到了他两腿中间躺下,好像他的腿像是自己的新家。
他轻轻抚摸着猫,而猫则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抚摸。
猫啊猫,你可真是吓了我一跳。
喵。
你怎么不回家啊?
喵。
你有家人吗?
喵。
我刚刚失去了我最爱的人。
喵。
你说,我为什么偏偏就是放不下呢?
因为你觉得你才是被遗弃的那个人。
6.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抚摸着猫的后背。
从来没有被接受过哟,她对你。
你为什么就觉得她和你在一起就是接受你呢?而且,离开一定是已经考虑很久的那么一件事哦。
她被谋杀了。
喵?是这样吗?
他听不出猫的语气是好奇还是不以为然,于是又一次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
她是被谋杀的。
那她有被吃掉吗?要是我遇到死掉的猫,饿极了可是会吃掉他们的哦,而且,我既然要杀一只猫,那我肯定是觉得那只猫很美味,杀掉那只猫,然后吃掉。
猫!猫!
忽然,从拐角走出一个人,不停地呼喊着猫。
喵。
猫从他身上跑开,径直走向那个人。
哎呀,总算让我找到了!
那个人抱起猫,像是找到了自己失散许久的孩子。
你不打算问问关于她的事情吗?
他听猫那么一说,走到了那个人跟前。
7.
一走进姐姐家中,他便闻到了一股檀香的味道,房间不大,姐姐就一个人和猫在这小天地中生活。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猫顺势跳到了他腿上打盹。
我很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中午是吃的鱼吗?
还没等他回答,姐姐就坐到了他对面。
你是她的······
男朋友。
他说这话很没有底气,因为他想起了猫说的话。
你为什么就觉得她和你在一起就是接受你呢?
他从来没有听说她还有一个姐姐。她和姐姐长得像吗?他回忆起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想试着用姐姐的脸去填补她脸上虚空一般的五官。
但是他觉得那样很恶心。
如果他能臆想出她带着姐姐的脸在他记忆中的日子,那是不是说明他也能跟姐姐度过以后的日子?他到底还是没办法因为一张脸而爱上或者选择,像猫说的,选择“接受”一个人。
为什么还要抓着这件事不放呢?她已经死了。
她是被谋杀的。
警察都说了,是意外。
可邻居说,那天她是要和什么人见面的,而那个人始终没有露面,或者说那个人偷偷地来,偷偷地离开了。
很长时间,他和姐姐没再说话,只有猫在不停地问。
你家里有猫吗,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猫的味道。
这味道真好闻啊,你到底有没有吃鱼?
喂,我好饿啊,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开饭啊。
如果可以,我真想尝尝你们的味道。
姐姐站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远远地问,你有把你的想法告诉警察吗?
没有。
一问一答,从厨房飘到客厅,又从客厅飘到厨房。
你知道她除了你,还有哪个比较亲近的人吗?
作家,就是写美食专辑的那个,作家很喜欢海鲜,那时候常常和她来这,三个人一起吃饭。
姐姐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便又喝了口水。
8.
他到家,发现女人还没有离开,而是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怎么那么晚才回来。
女人走上前,抱住他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女人领着他到桌前坐下,看着他吃饭。
好吃吗?
还行。
我可是很少认真做饭的!
女人佯装生气,抓起他的拐杖轻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臂,他忽然大叫一声,往一侧倒去。
别打我!别打我!
女人被这突然的一幕吓到了,走到他身边,想扶他起来,可他嘴里一直不停地叫喊着,央求着,别打我。
别打我!
别打我!
爸!别打我!
废物!你个瞎子!废物!
醉了酒的爸爸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抓着拐杖,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他害怕他会像妈妈一样,被爸爸打死。他抱着头,缩成一团,在无边地黑暗中摸索着,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废物!瞎子!废物!
只听见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混乱中他已经不知道那是酒瓶掉下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墨镜被踩碎的声音,他只想活下去,爬出这个地狱。
9.
女人安抚着他,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癫狂之后他仍抱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抖,白色的眼翳惊慌地左右晃动,想要努力看见些什么东西,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过去的恐惧通过眼泪和现实连接在一起。女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那是南方少见的雪天。女人仍然穿着短裙和短袖,站在湿哒哒的屋檐下,抱着胳膊,看那雪花慢慢悠悠地向自己飞来。女人想把雪花比喻成鹅毛,却又觉得太过通俗,比喻成棉花,却又觉得不够轻盈,比喻成柳絮,这雪却又太大太大了。
女人就站在屋檐下,穿着短裙和短袖,思索着将这雪花究竟比喻成什么比较好。
长长的老巷中响起了脚步声。
女人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一个少见的雪天里发生的。
普通。这是女人对她的第一印象。
她踏着地上刚刚堆起一点点积雪的石板,一个人在风雪中缓缓前进,将自己安静地裹在雪花中,仿佛是刚挣脱枷锁的天鹅,挣地自己的羽毛四处散落一般。女人心想:这样的雪,还是比作鹅毛会比较好啊。
当她走到女人面前时,两个人四目相对,女人问她:
有烟吗?
10.
深夜,他和女人还是坐在地上,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颤抖,安安静静地靠在女人怀中,一天的奔波和刚才的混乱使他疲惫不堪。他想洗个澡。
女人在衣柜中翻找男人换洗的衣服,却发现了一个纸袋子,里面装着一个很新的橙色围巾。这么土的颜色,怪不得被放在柜子里没用过。
女人将围巾拿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张明信片从围巾当中掉了出来,明信片上是一片广阔的海面,灯塔耸立在远处的高崖之上。女人把明信片翻了过来,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又是一个喷嚏。女人觉得太对劲,又重新将围巾拿在手里,摸着这个围巾,女人觉得自己皮肤开始发痒,就将围巾丢回了纸袋里。
这围巾,是用猫毛织的。
······
你也对猫过敏?
是啊。你也是?女人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丢到了地上。
可我好喜欢猫啊,好想能养一只。我姐姐就有一只橙色的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