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阴,风有些大。
龙依然的心情大好——他要去杀人,他已很久没有痛快地杀过人。
在魔界的十年间,他依然是他,可到了人界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上了重重枷锁,变得不再那么自由了。
像刚出山时,随便找上独眼鹰王,闯入蓝凤凰巢穴那种事,他是绝不敢干了,他自己的命倒不紧要,但龙鳞阁下大大小小几百条性命,他不得不在乎,自己说错了哪句话,办错了哪件事,都不知道会给这些人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只天云台一战,短短几天内,他手下酒仙盟、神枪会、安平镖局就已尽数被灭门拔寨。青青的遭遇当然值得同情,但比起那些消弭于黑暗中的性命,她已经很幸运了。
至少她还有付映春、南宫雪和一干姐妹惦记着她。
提到南宫雪,他就想起她那些强词夺理的理论。
她说,“青青姐一直很仰慕龙大的威名,才肯下嫁给剑阁的剑士的。”
她还说,“青青夫妻二人,恩爱的很,你当众羞辱了人家未婚夫,青青怕毁了婚约,才会出门喝闷酒的。”
她甚至说:“龙大,你想,南星用剑的胳膊被你戳坏了,就算是想要替青青姐报仇,也没力气呀。”
她最后说:“再说,那些龙潭来的坏蛋,以为青青姐是龙大的女人,才故意对她动手羞辱的。这是瞧不起龙大,我都替你生气。”说这些话时,她大大的水灵灵的眼睛,就那么看着龙依然,显得可爱而真诚。
龙依然也很生气。
因为将他手下安平镖局灭门的,据剑晴说,也是这龙潭里的杀手。
他在天云台曾与黑龙王有过一面之缘,两人还喝过一壶酒。
对于这件灭门案,他不敢妄下判断,也不想将事件进一步扩大。但若有人“请”他去龙潭,那便是另一种说法了。
一路往东北去,乌云渐起,绿草渐枯。
结实的土地,渐渐变得泥泞而隐没了生机。
再往前去,便是拔地而起的黑叶树木,没人知道,这树怎地长得如此高,但树上纹理如犬牙参差不齐,扭曲、干瘪,树上枝条茂盛,叶子不多。每一株树,都满是死气。
龙依然再往前去,马便驻足不动了,他翻身下马,那马没等龙依然双脚落地,立刻调转马头,朝着这片黑森林相反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看了一眼那飞驰而去的马,想起马能通阴。它跑得如此快,定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他心里有了丝安慰,若前方真有什么危险,他保得住自己,却未必保得住这匹马,它能先走,当是万幸。
好汉们常说,管他龙潭虎穴,都要闯上一闯。说这些话的好汉,如果真到了这龙潭,怕是未必赶得上那匹逃走的马。这地方阴气极重,行走其中,渐有窒息之感。心智若不强健,可能没走上百步,眼前便将生了阴厉幻象,最终失了心智,丢了性命。
龙依然负手而行,神色却无半分慌乱,千蝠窟都已走过的人,当然不必再怕这龙潭。他并不为此感到庆幸,他如今已是名人,他的事迹,有时别人甚至比他自己还要清楚。龙潭之人,既知道他不畏阴气,自是有更盛大的欢迎,在等着他。
他哪能料到,欢迎他的人,用的手段能这么简单?
“上钩了!”有人忽然说道,他的声音很轻,龙依然只能远远听见一点声响,但他已看到缠上自己左脚踝腕口粗的绳圈。
这是将人倒吊上树的把戏,管他有什么卓绝本事,一旦头上脚下的被人吊了上去,那也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绳子飞快地收紧,缠绕住龙依然的脚,绷直,可就在那绳子绷直的瞬间,竟从中裂了开来。远处树杈上的人见了喝了句:“怎么回事?”见刚刚喊“上钩了”的人没有回应,便偏头去看,那喊话的人胸口已被一柄长剑穿过,正从树上往地上跌下去。
看见这一幕的杀手,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到要伸手去拉住自己的同伴,可他的手刚握住那个即将下跌的同伴,心口一热,自己竟也中了飞来的长剑。一同坠下了树。
“夺命飞剑,这人是……”
“是龙依然!他来得这么快?”
“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
“放箭!放箭!!”
一时间,隐匿在树上,树下的杀手声此起彼伏,箭矢如淅沥沥的小雨般从天而降。这阵阵箭雨却只为将一个人的性命夺去。
龙依然人在“雨”中,不得不感叹这群杀手训练之精良,这箭雨错落有致,前后呼应,左右前后,无论往哪里躲,都没办法完美规避,那看似杂乱无章的射法,实际上经过极为细致的训练。
将这群人这么杀了,实在有些可惜。
龙依然往前冲去,双剑化作点点繁星,向他飞来的箭矢,一枝枝被带的偏斜,或刺入松软的泥土,或旋转着飞向天际,或被打弯箭头跌了下去。
一箭一刺,剑法迅疾有序,身影在箭雨中飞驰,毫无半分阻滞。
射箭的人,见到这光景,多半数已流了冷汗,有几人已骇得做不得声,也拉不开弓了。
箭袋里的箭矢并不像龙依然掌中的冥想剑那般无穷无尽,就算是“雨”也总有停得时候,在雨势渐稀时,七八道紫光自龙依然身上射出。
一连串的哀嚎,自这阴森的龙潭四周此起彼伏。惨叫声在黑森林里荡漾,听起来无比骇人。
弓箭手在几柄飞剑飞过之后,已折损了近四分之一。
第二轮飞剑还未飞出,已有人自龙依然正面现身,这人身子瘦而壮实,身着一身红衣,头发披散着,仿若恶鬼,他一登场,就发出刺耳的尖叫,龙依然见来者不善,步子稍稍放缓,而这人却恶狗一般扑了过来。
在阁老 剑晴递给龙依然的龙潭花名册上,曾有一个红衣披发,打仗杀人,如疯狗一般的刺客,他使得是两把匕首,据说这人是个没有痛觉的疯子,所有招式全是拼命。龙依然对那名册只是扫了一遍,这人的名字,他已忘了。
是不是疯子,龙依然并不关心,只要他还是人,那就一定会死。
红衣人手上的两柄匕首,在身前疯狂地挥动着,两道寒光在空中绘成无数条丝线,飞快地逼近龙依然。这人的身法好快,匕首上荡漾的剑气,也使他的杀伤范围比看起来至少要高上三倍。
可与龙依然照面的时候,寒光突然消失,他的两条手臂都已被长剑贯穿,这人的确已疯了,他双手都已中了龙依然的剑,竟张口扑上前来要咬龙依然,他的牙齿锋利如犬,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虽已被重创,但毫无惧色。
这不要命的打法,认谁都会吓得往后退上一退,可龙依然只要一退,那便已必死无疑——两柄刀这时已在龙依然的背后悄无声息地切了上来。龙依然的背后并没有眼睛,但当这疯狗一样的男人如此搏命时,他便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他架着他的身子,向前快走了十余步,撤手一掌击在他的胸口,双手各握两柄剑,反身迎上偷袭的两名刀客。
这两名刀客是两个残疾,一个只有右手,一个只有左手。
但花名册上写过,这两人的独臂,却远比正常人的要灵活的多——他们本是双胞胎,是为了修炼这邪刀,才自断了手臂。据说那邪刀成时,天地无色,生灵无声,双刀所至,无一不断。
描述这双刀的还有很多,龙依然并没细看。他只知道,现在的天下第一刀,并不是这两兄弟。而这两兄弟仍在给黑龙王卖命。
或许这双刀真有其邪门的地方,但龙依然并没有心思去一探究竟,这兄弟两人在动手前变了三次方位,手上的刀却只出手了一次——没有第二次的出手机会,龙依然的剑已穿透了两人的咽喉和心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为了破这两人的双刀,龙依然用上了最快的剑——倘若这两人修炼过硬气功,那谁胜谁负怕是犹未可知。龙依然这么想着,为了让自己不太自傲,他总会在杀人时,想想什么究竟是自己无法破解的招式。
那双臂已被长剑贯穿的红衣刺客,张着血口,又疯了般扑了上来。但龙依然的双剑一绞,已将他人头斩断。
就在这时,龙依然身上黑气猛地向外一蹦,那黑气成球,在他身周急旋了半圈,又猛地消散。
这变化后,龙依然的心猛烈地跳动了起来。
他在灭剑门时,是掌门最得意的弟子,掌门曾为他赐予“天狗”的守护。这名曰“天狗”的守护,可以在他将受到致命创伤前,释放名为“吞日”的守护气盾。效果就是刚刚缠绕在他身周的黑气,凡是外界接触黑气的灵气、活物、兵刃都会瞬间被这股黑气吞噬掉光彩,就如天狗吞日一般。
这结界最多可触发三次,而吞日气盾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会集聚成一次。
刚刚结界自动触发了,可龙依然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时箭雨又再次射来,他只好一边躲避箭雨,一边扫视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那妖刀兄弟?他扫视到两人时,发现两人已死透了。
再见红衣刺客呢?他的头已断,面目虽然狰狞,但已死绝。他的身子自然不会自己进攻……等等!
在见到那红衣剑客的尸身时,龙依然才看见了直透那红衣刺客的半只断箭。
看来,刚刚是有人以红衣刺客为遮蔽物,在龙依然斩断他头颅的瞬间,令那箭矢穿体而过,直中龙依然要害,就在他必死之时,“吞日”发动。将那箭矢折断,救了龙依然一命。
射箭人居然能挑如此好的时机将箭射出来,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真有些本事呢?在箭雨中漫舞的龙依然,并不觉得真有人能有本事,射出刚刚那夺命的一箭!
箭雨将歇前,本是龙依然再次反击的时刻,可又一名汉子,挡了龙依然的去路,刚刚龙依然以快剑杀了三位好手,气势上仍没吓倒面前这位壮士。面前这汉子高六尺,身披鱼鳞铠,手持狼牙棒,龙依然尚未与他交手,便已想起那龙潭卷宗上的一位好手。
这位好手,练得是挨打的功夫。有经验的刺客,最不愿意遇见的便是穿铠甲的武夫,这类人身上包裹的太严实,周身的弱点太少。若这人还练了一身硬气功,那便简直令人绝望了。这人就有一身硬气功,唤作“开山碎玉”。
能否真的能开山,龙依然不清楚,但他手上这狼牙棒,砸碎几块石头是绝不成问题的。
龙依然朝这壮士冲去,当他要杀一个人,眼里便只有这个人,他做事虽快,却很专一,若瞻前顾后,那怕是便要死在旁人手里了。那些箭矢仍不断地射向龙依然,但龙依然已无暇反击。
那壮士看着龙依然飞也似地接近他,手心不禁浸出了汗。
只有面对他,才知道他的身法到底有多骇人。那壮士重新调整了下姿势,双手紧紧握住狼牙棒。
一寸长一寸强,龙依然尚未接近,他一棒便已伸出。黑铁打造的棒子,只往前一伸,便有裂风碎帛之声。然而,那飞驰而来的羽箭都奈何不了龙依然,这笨重的狼牙棒,又怎么能击中他呢?
龙依然并没有得意,也丝毫没觉得这人愚笨——任何拙招,必有后招,既是后招,定是杀招。果不其然,那壮士两手在狼牙棒上交错一拧,狼牙棒上的针刺便朝着四周散射开去。那一蓬钉针向外同时射去,就像是棒头炸了开来。
那龙依然虽然双剑敢档飞来的箭,这狼牙棒上飞出的铁钉,却是半个也不敢招架,要知道这人周身带着“开山碎玉”的硬气功,这看似杂乱无章的暗器,极有可能运足了底力,若真以双剑招架,最大的可能就是剑折人死。
很快,那穿透了三、四棵古树的小铁钉,便印证了龙依然的猜想。
那壮士看龙依然在他眼前,不过左摇右摆晃了晃身子,便将他的杀手锏全部避了开去,心头一阵恶寒,他大喝一声,抡起狼牙棒一式横扫千军,发了狂似地砸向龙依然,但骤然只觉双眼一疼,紧接着脖颈处一热,接着是深入灵魂的痛苦扩散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他想大喊,以此减轻痛苦,却终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痛苦便已永远消失了。
那式横扫千军逼着龙依然跳了起来,但三招快剑,令对手硬气功还未发动,便已登时殒命。龙依然双足将要落地——那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事情,一支夺命的羽箭竟朝着龙依然的心脏处射了来。
这箭也不见得有多快,但时机、精准度已妙到极点,龙依然双剑强格,震得这箭偏了三分,最终透过龙依然的衣袂射在地上,龙依然落地,看了眼他被羽箭穿透的紫袍,倒抽了口冷气。
要知道,他的身法号称“雨莫沾衣”。那绝非浪得虚名,昔日古杀千那百手暗器都未曾伤到龙依然分毫,如今却险些被个放冷箭的两次夺了性命。
这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