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比以往的都要热闹。
冥羽从路边捡起一张被别人扔在地上的报纸,第一页上有大大的十个字——“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的白话文。
她勉强看了一遍,算是知道了战争胜利的消息,心里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作为一个在这个世界呆了一千多年的灵,每次朝代更迭的时候她总是痛苦不堪,因为语言和文字也要进行变更——毕竟几百年养成的语言习惯没那么容易改掉。
这座城市真的要比以往她去的城市热闹太多,道路上的有轨电车和老爷车喷出的尾气给整个城市一种异样的活力,更明显的变化是黄包车和自行车也多了起来,街道上也都是人山人海的。
所以这次她打算在这个城市里多待一段时间。
因为她是灾厄的化身,几乎所有与她接触的生物都会离奇的死去,除了乌鸦,可能是因为她是鸦之灵的缘故吧。但即使她的力量再危险,她也总是喜欢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因为她喜欢这种人间烟火味,因为这是她体验不到的普通人的生活,大抵人们总是会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这个道理对她这个灵来说也是一样。
冥羽深知自己对于人们而言就是一颗地雷,于是她熟练的找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想把自己隔绝在社会之外。
不过她没想到这里已经有人了——是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看起来已经是几天没吃饭了。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衣兜,那是她让乌鸦们收集来的一些钱,所幸还剩下一些。
于是她就出了巷子,去买了几个包子,然后又拐回了小巷里,隔着距离把包子递给了小女孩,过程中她一直小心翼翼的控制着自己与小女孩的距离。
小女孩看起来是真的饿坏了,她看着小女孩三下五除二的把包子尽数消灭干净,还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完了之后,小女孩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音都没发出来,最后朝她磕了两个头。
“你…… ”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问题问出了口:
“你是哑巴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这让冥羽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因为她们都是这个社会的弃子,只能一个人活在人群的边缘。
她突然想抱一下眼前的小女孩,但她不能这么自私,即使她刚才可能救了这个小女孩一命。
冥羽知道,她应该熟练的离开这个地方了,再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或许城外的墓地会是个不错的地方,那里基本不会有人去的。
她能感觉到那个小女孩跟了上来,这让她不由得想到——那些流浪狗和流浪猫也是这样,对它们好、一些,它们就会跟在你身后,除非你出声赶走它们。
于是她从城里酝酿到了城门,才终于敲定好了说辞,回头朝着跟在她身后的小女孩说了句:“别跟着我。”
……软绵绵的没一点力气。
小女孩还在跟着她,她也没再出声赶走小女孩,她们就一路走到了城外。
——
蝉的叫声很吵,这让她心里涌上一丝烦躁……或者应该反过来说——反正她现在觉得蝉的叫声很吵,而这种心情也反应到了附近的鸦群,于是它们纷纷起身,扇动着翅膀驱赶树上的蝉。
不过树木倒是长得郁郁葱葱的,遮挡住了那些灼热的阳光,让这里显得比城内还有凉快许多。
尸体和墓碑的数量并不对等,毕竟立碑是生者的特权,也是那些尚有亲人在世的死者的特权,至于那些无名的人,也就只是曾活过罢了,然后就都会被历史遗忘掉,再没人记得他们曾活过。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冥羽靠着一棵大树坐下,突然觉得身后有个小尾巴跟着也挺好的,只要她注意着不接触到就好了。
小女孩摇了摇头。
“那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还是说你还有家人?”
小女孩又摇了摇头,然后用手在身前比划着,似乎是在比划一个人。
“是哥哥吗?还是姐姐?或者是爸爸妈妈?”
小女孩这会点了点头。
“都有吗?那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小女孩这次什么动作都没有做,只是脸上突然露出了一副悲伤的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她瞬间就明白了,然后手忙脚乱的比划着,想要哄住小女孩。
“诶,等等等等,你先别哭啊,你哭了我可不能帮你擦眼泪啊,对了,你看这个,是渡鸦,你认识吗?”
一只渡鸦顺着她的意念飞了过来,然后停在了小女孩的肩膀上。
小女孩似乎是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有了动作,她用手抱起了那只小小的渡鸦,直直的看了会儿,然后停下头,用脸蹭了蹭它的羽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树叶的缝隙里透出来的阳光正在逐渐消失,冥羽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乌云已经布满了整个天空,似乎下一秒就会有雨滴落下来。
“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去城里躲躲雨吧。”
小女孩把手中的渡鸦轻轻的放在了地上,看着它跟着鸦群一哄而散了。
似乎大雨也无法浇灭那一隅的火苗,街道旁的店铺大多都撑起了一把大竹伞,来来往往的行人甚至更多了些,不过再过一会儿街道估计就要安静下来了。
她一直沿着路边走,直到她找到了一家书店——正是她心仪的避雨地方。
回头一看,她却没有看到小女孩的身影,“大概是不想再跟着我了吧”——她有些失落的这样想,但随即也就释然了,毕竟离她远点才是最安全的。
是啊,或许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
可是她一个人能活下去吗?
她要怎么活下去?
她还是选择了回头,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她甚至跑了起来,边跑边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
“唉,真可怜,那人下手也太狠了”
“可不是吗,那小乞丐——”
嘈杂的声音顺着风灌进了她的耳朵,但她并没有听清后面的声音,因为她看到了——刚刚那个包子铺的老板,正一脚一脚的踹在那个瘦小的身体上。
她干了什么?她偷包子了吗?她为什么要偷包子?是为了报答我?还是饿了?为什么那个人那么狠心?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他?
冥羽心中一瞬间冒出了许许多多的疑问,然后都被一个想法压了下去——要救那个小女孩,绝对要救她!
“住手!快住手!”
她心里升起一股陌生的希望,也顾不上手与脚的区别了,冲过去将那个有些臃肿的男人撞倒在地上。
然后她猛的反应过来——她刚才杀了一个人,这让她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坐在了地上。
“你!你竟然敢——”
男人说着话就要站起来,却突然止住了话语,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另一只手则是在疯狂的捶打着地面,男人就这样痛苦的挣扎了一会儿,然后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她是妖怪!大家快跑啊!”
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然后人们便都一哄而散。
“不,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听她解释。
冥羽暗自悲伤了一下,然后想起身边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翻过身跪立在了地面,然后挪动着来到了小女孩的身边。
“小哑巴,你、你没事吧,我现在就送你去医——”
她止住了要说出口的话语——因为她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接受这个事实需要莫大的勇气,所以她忍不住哭了出来。
小哑巴听到了她的声音,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然后她将颤抖的手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抬了起来。
冥羽没有伸手去握住那只手。
她心中还残存着一丝莫名的、可悲的期盼,她大声朝四周呼喊着,希望能出现一个善良的人。
一秒?还是一年?小哑巴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又过了一年,那只抬起的小手也缓缓地垂了下去。
她呼吸一窒,急忙握住了那只小手,心中却不可思议的升起一股病态的满足感,因为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受过人的问题,但这让她哭的更加撕心裂肺了。
小哑巴的脸上有一抹浅浅的笑,那是在最后惊鸿一现的昙花。
大雨迟迟没有落下来,似乎上天仍觉得她的悲伤还不够,像是无声的嘲讽。
她把小女孩抱了起来,这具小小的尸体尚有温度,但明明轻的像没有重量,却将她骨子里的力气全都抽干了。
冥羽背后展开一对巨大的黑羽翅膀,然后她扇动着翅膀飞回了墓地。
她把小女孩轻轻的放在了地上,然后从翅膀上拔下了一根黑色的羽毛,放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大雨这才姗姗来迟,随即闪电也落了下来,劈开了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
鸦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了出来,它们争先恐后去抢夺那根羽毛,直至有一只渡鸦将羽毛吞了下去。
那只渡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然后化为了人的形状,只是身上一丝不挂。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将那只刚刚化形成功的渡鸦劈的血肉模糊,顷刻间就没了生机,于是鸦群又都四散开来。
只有一只渡鸦没有飞走,它停在了小女孩的胸口。
“原来你们也不能幸免吗……”
眼前的尸体是那样的似曾相识,跟她在这一千多年里害死的许多人一样,可唯独她的死亡是这么安详。
冥羽只感觉自己已经疲惫不堪,她在这世界上停留了太长的时间,她真的太累了——可她却不能死去——因为她身上的力量,她必须要找到一个继承者,来接过她的悲伤与宿命。
她暗自下定了决心,然后拔下了一根她唯三的白色羽毛,然后让那只小渡鸦吞了下去。
“若是未来我找到了万灵录……那你就肩负着我的力量活下去吧……”
她用翅膀护住了身下的两个小小的身体。
“真想好好的睡一觉啊……”
闪电落下,雷声也响了起来,雨下的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