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霸王落幕乱世出

作者:是非莫辩 更新时间:2019/12/2 21:55:24 字数:9814

悠悠大魏,千年传承。

浩浩神宫,如登云天。

当年,高祖皇帝一扫六合,掘空西北广漠巍峨的青白石玉山脉,于洛河之阳筑起那霸业之城。他下令在他的王座之下刻印出这九州龙脉,一楼为一城,一阁为一郡。层峦叠嶂铸就巍峨磅礴的山系,蜿蜒错落浇铸以水银便作江河。

耸入云霄百丈的天宫未用一寸木石,绵延数十里,此方阴雨,彼方烈阳,一宫之间,气候不齐。

怎奈铸就美丽河山时。

终有山河破碎日。

苍天里,硝烟裹挟灰烬,机关兽狰狞而锋利的铁翼耀武扬威盘旋。

漆黑战甲,滚滚转动的齿轮仿若历史迟到千年的清算与惩罚。

史记大魏1022年,赵王伦携邺城卫军联合北疆匈奴旧部骑兵,合众三十万沿黄河北上,克颍川、河东、捣毁洛阳天宫,诛杀大魏灵帝,僭号称帝。

今夜,北人们踏破水银河山,捣碎宫殿楼阁,沾满泥泞鲜血的双脚踏上那洁白而美丽的宫城,若是大魏国还一息尚存,此等行径都足够这些蛮人被千刀万剐——诛杀九族!

然,

国已覆灭,法又何存?

在神宫之前,鲜血流成了大魏最后的河川,禁卫御林军正做着绝望而早已经无谓的抵抗。

可到处可见这样的场景,身披简单鳞甲的乱军战士手持柴刀乱斩,接连好几个禁军战士群起攻之,竟然是被一挑二,一挑三,血肉横飞,鲜血飞溅,

不奇怪。

曾经千里挑一的身手在常年稀松的训练与闲赋中早已经化作美丽的仪仗,蒙在早已经腐烂到骨子里的国家机器之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过也只有那白玉铠甲辉光。

破碎的战线之后是哀嚎遍地的魏国后宫,以玉石为主体结构的大魏神宫本身无法燃烧,但沦落至今,大魏神宫早已几经修缮与改建,当人们把绫罗丝绸与红木家具装点在那不朽的宫殿之中时,就早已经埋下腐朽的种子。

而今,烈火也从这里开始蔓延。

这里已经是一片人间地狱。

“救命啊!啊啊啊啊!!!!”

“谁来救救我阿娘!”

“求求你们!”

不慎落入火海的宫女们哭喊,身旁无助的小女侍跪坐着哭喊。

来往众人只是自顾自哀嚎着奔跑,有两个小太监自顾自慌忙拖行争抢着宫中美丽的金银宝器,他们互相举起匕首刺进对方的胸膛、眼球、鼻腔、耳廓,刺进他们一切觉得最疼最恶毒的地方,鲜血早已经蒙住呼吸,他们早已经不能听见、看见、闻到任何东西!可依然还在咒骂着自相残杀!

“咣当!”

头顶燃火的幕布落下,把一个小太监淹没,而另一个已经满脸只剩下血窟窿的大笑着,拖着那一袋子金银蹒跚而去。

可,他又能往何处逃呢?

国已破,

家已亡,

烈火在走廊上肆虐,可有一处却不曾燃火。

苍白的玉,死寂而冰冷,环绕着室内的玉墙没有一面绸,没有一根柱,空空荡荡,唯徒四壁,像是一个小小的黑匣子。

像是墓室。

更像是——冷宫的寝室。

黑暗里,

触目惊心的殷红,

滚烫的。

是鲜血,是胎盘和脐带,还有生锈的剪刀。

孤独的女人像是受伤的母兽一样蜷缩在墙角,头发凌乱,满身污秽。

银色的头发,浅褐色的眸子,毛茸茸的狼耳狼尾现在却已经枯干。

是胡妃。

尽管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但是那怀抱着孩子的女人的雍容与美好依旧让人震撼。

胡妃的美。

是绝美。

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一种语言能够描绘她的容颜,因为描绘美丽的辞藻大凡过于空洞虚无。

而反倒数字与疆土,还尚可一窥胡妃的那份美丽其中价值。

十年前,大魏国伐北境狼心部叛乱众,连克燕地以北雪原数百里,城十数余,摧枯拉朽。狼心单于献其女求和,时任北伐军统帅乐荒衍视其女,大喜,献与灵帝,此姬美绝,又善歌舞,声若百灵,灵帝尤爱之,赐号胡妃,遂狼心部与大魏国两家联姻,互遣使者,归还狼心部百里国土城池,乐荒衍受封燕王。

北疆冰雪百里国土,一曲胡笳歌来封君封王。

后世人不知道一位女子究竟如何能够抵得上河山王器之重,因为他们不曾见过胡妃的模样。后世人只道是魏灵帝沉溺声色,也只因为他们不曾听过胡妃的歌声。

没有凡人能够拒绝她的美好。

她仿佛是神明所赐下用以惩戒世人的尤物,给予她美丽,又使得她沾染三分**。

但是今朝,美丽与血统一文不值。

三年前,她被喜怒无常的大魏灵帝贬入冷宫,无人知其原因,在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身体里流着狼血的孩子总是特别的,三年三十六月怀胎方能降生。

在一个女人一生中最脆弱也最需要人呵护的这段岁月里,陪伴她的就只有黑暗与冷宫寝室里这一面面白玉墙,三十六月春秋冬夏轮回,便是盛夏这片白玉屋里也是凄冷刺骨,不必说是凛冬深处,就连是身体里的血——也仿佛要结冰。

就算是寻常的妃子在白玉宫中,也总是活不过五六经月便或是染病或是发疯而终。

但是胡妃还要呵护着她的孩子,流着狼血的孩子自从娘胎的肚子里就如同一台水泵般躁动而贪婪地吞噬着母亲身体里的养分与魔血,北境的女人若是不粗壮而勇武,又在孕期大量补充养分,怀胎时便会被抽干力竭身亡。

可在冷宫三年,每日饮食不过一碗水,一张饼,冰冷与饥饿早已经把那美丽温润的女人折磨得憔悴枯瘦。不必说胡妃生来就比族人柔弱,小细胳膊小细腿,雪原上稍稍一吹风就要感冒,从小就一直被狼心部人嘲笑,说她这辈子都别想生宝宝。

可是北境的女人,又怎么会服输呢?

心如凛风吹过寒霜,宛若万年冻土绝不动摇。

北境的儿女们生来就是为了战斗。

而胡妃进行的,就是那样一场持续了三十六月一千零八十个日月的艰苦卓绝之战斗。谁也不知道她那瘦弱而娇小的身体是如何能够经受得住那新生儿无休止的掠夺与索取,谁也不知道最凛冽的冬天那白玉宫中的女人是如何在一片无穷的黑暗与寂静中保持着理智与清醒,用她的生命与意志,孕育着,呵护着那小小的生命。

后世史记,狼心部献妖妃与魏灵帝,其子香软甜腻,魅惑众生,灵帝爱之不能自己,为之失国。对亡国女子来说,由男人们撰写的史书又能有多少美言?

红颜祸水,不过只是一句推卸责任的闲言罢了。

没人知道那三年胡妃一个人在白玉宫中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她除了是一位祸国殃民的亡国之君妃子外,

她还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生下那个孩子的时候,胡妃才只有十九岁。

天生银发的小男孩眼睛里,是和母亲一样的浅褐色的光芒。

她小心翼翼地怀抱着那温暖的小小的骨肉,让他躺在自己的尾巴和臂弯里。三年如同噩梦般的折磨,她早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失去了一切的希望。

可是看自己怀里那个温暖而又稚嫩的小生命,捏着自己的孩子的小肥手小短腿,那一瞬间她又觉得自己所经受的这一切也都不算什么。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孩子,生育过孩子还留着鲜血的身体就裸露着贴在那冰冷冷的白玉上,可是她却把自己的衣裳和尾巴全都紧紧地裹在孩子身上,让他躺在自己的怀里。她宁愿自己一个人面对所有的黑暗与寒冷,也不想要让自己的孩子触碰一点的冰凉。

她听得到白玉宫外烈火燃烧,国破家亡之声。

她不奇怪。

可她也没想到——这一天会这么快就到来,亡国的妃子是她,可为什么又偏偏是她?她与果儿一同从北境王家降生,一同在狼心部长大,她生来绝美,妹妹生来聪慧,两姐妹一直被所有的狼家人同样爱护着,被同样寄予厚望,可到最后嫁入风雨飘摇的大魏皇室的是她,国破家亡在孤独与冰冷里等待终末的也是她,

绝美,是长生天的恩赐,也是她注定无法逃离的囚笼。

两姐妹的命运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天就早已经注定,一方步向烈火与暴虐的深渊,而一方自雪原的长风吹起席卷乱世的烽烟。

可她不恨自己的命,她不恨这个早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国家,她只是心疼那个孩子,心疼他刚来这世上,就又要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也心疼这小小的生命饥饿而无辜地坠地,却连一口奶水都喝不上——因为他虚弱而几近到极限的阿娘就连一滴也不剩下,只有血水和枯干的身躯。

孩子,我的孩子,傻孩子,为什么你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世界呢?

她看着怀里那个大张着嘴巴和眼睛,不哭也不喊的小生命,不经泪流满面。

国已破,你又何去何从?

泪水朦胧双眼,胡妃摇着怀里的孩子,轻声唱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就算已知亡国恨,她也只是一个妃子,一个连孩子都哺育不了的女人。

她又能如何?

她想起过去苍茫草原上驰骋的族人模样,想起那长生天下满地的牛羊与远方河山。

还有那个,若是山般魁梧的剑士。

若是曾经,倒会有个傻瓜提着剑来救她吧?

可是他有自己的使命,有自己的名节。

而且,他还是果儿的剑奴,乱世中,他怎能不护在主人身旁?

她笑自己的天真。

也许是那怀里小生命的温暖让她又有了希望,她比任何时候都害怕着死。

害怕——再也看不见那个孩子。

咣当一声,

身后,白玉宫门开。

她惊喜地抬起头。

隐隐约约,朦胧里,她好像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歪歪扭扭地走来,提着一柄黄金白玉剑,衣衫褴褛,满身酒气。

他披散着长发,满脸都是灰烬和熏黑。

他痴痴的笑着,半是酒醉,半是疯癫。

来的人提着剑。

可来的人不是他。

却是自己的男人,大魏灵帝。

女人那狼一样的浅褐色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让人背脊霜寒。

可是灵帝最喜欢的,就是她那对眼睛。

但这次,灵帝歪着脑袋,冷冷地垂下视线看着胡妃怀里那另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刚刚出生的孩子满身是血,躺在妈妈的臂弯和大狼尾巴里,口中却已经有了一整排锋利而闪亮的獠牙。

他瞪着那渗人的眼睛,不哭也不闹,对着身前那个他该叫做父皇的男人龇牙咧嘴。

黑暗里,他忽然感觉,是两头狼在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他大笑:“你一个人生下来的?”

“是。”胡妃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狼崽子,向着眼前的男人咆哮:“一个人,在你赐的这小匣子里,黑漆漆、冷冰冰地生下来的!”

灵帝摇了摇头,缓缓地朝着胡妃走去。

他背后拖着那金银神剑划过地面,留下一道璀璨而绚丽的划痕。

“国没了,逆贼马上要闯进宫里,我们都走不了了,朕的砂儿,砂儿!!!我不能让他们污了你的身子,不能让我们的孩子被他们当做玩物!!!!”

灵帝一边大笑一边痛哭,丢下剑,死死掐住自己的女人:

好歹是北境雪原的女儿,被这样掐住脖子,那头母狼竟也是有力气硬是把曹贤杰的手往外推!

挣扎中,小狼崽子摔在地上,居然不哭,还恶狠狠地从地上蹦了起来,一口咬住大魏天子**的国器,锋利的小狼牙就深深刺进他的血肉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样的痛苦让灵帝松开了手,他拼命地抓住那个咬住他命根子的狼崽子想扯开他,可男孩居然越来越来劲,竟像恶狼一般撕扯起来,一口就将那小小的可怜玩意撕成碎片!

“咿——呀呀呀呀呀!!!”男人高高地举起那头嗜血的小崽子,看着那恶狼般的浅褐色眼睛,看着那尖牙利齿里嚼碎的龙根,暴怒地把他甩在地上!

这下重重一甩,孩子总算哭了出来!难听得像是野兽的嘶吼!

“该死!!死!!死!!死!!!!!!”他颤颤抖抖地从一旁的地上捡起那金银的神剑,猛地向地上那个小崽子一刺,谁想那孩子边哭居然边一滚,让他刺空!

一边的胡妃哀嚎着扑了过来把孩子抱住,任凭男人拿着那神剑在她身上连划开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她都紧紧抱住孩子,只是哀嚎着不要,不要。

国守不住,难道连一个孩子都刺不中?!

男人疯了,他早就疯了。他一把甩开胡妃,捡起狼崽子抓在手上,连自己的手掌一起刺穿!

鲜血淋漓。

只余下胡妃凄厉的哀嚎。

她哭着哭着,忽然失笑。

“你笑什么?”灵帝狠狠地瞪她。

“我笑……笑这大魏国光明神武皇帝的复国神剑……到末了!!!居然被你这样废物拿着——沾上手无寸铁的婴儿和母亲的血!!!!”

“你放肆!”男人一剑把胡妃刺在背后的墙壁上,神剑如同豆腐一般切开白玉,锋锐得骇人!

“朕的国,朕的女人,朕的孩子,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朕命你死!死!!你们都死,都给朕陪葬!”灵帝怒吼着撕开胡妃的衣服,贪婪地抚着那洁白而冰冷的身体,满手鲜血。

“哈哈……哈哈哈……”胡妃虚弱地笑着:“我被你贬到这白玉冷宫,没有家具,没有帘子、绸缎——甚至没有一床被子,只有石头陪着我生了这个孩子,你没想到吧曹贤杰?你的宫里只有这白玉宫烧不到火!多亏了你把我打到冷宫,我才能生下这个孩子!我本想在阎王面前谢谢你,让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可天知道,火烧不死我,让我们娘俩死的人,是你,是你这个废物!!!!”

“不许说朕是废物!!!!不许忤逆,忤逆朕!!!”灵帝暴怒地又死死掐住胡妃的脖子:“废物?谁是废物?!有种来杀了朕啊?!女人?!废物!!!!阎王爷都救不了你!!!!”

胡妃的眼睛充满血丝——挣扎了几下,也把手垂了下去。

灵帝静静地看着胡妃的血色渐渐地消散下去,忽然哈哈大笑,起身。摇摇摆摆地踏过那满屋子的血,想要离开这地狱般的房间。

灭亡到来的太早。

总是快我们一步。

就当灵帝准备离开时,房间外——却陡然传来一阵轰鸣。

如有一颗陨石,重重地坠落。

将密室的大门,轰隆一声撞碎。

灵帝颤抖地抬起头,看到自己的眼前,

站着一个如同山一般魁梧的剑士。

灵帝忽然喜出望外:“炎瞳儿的剑奴?!你是来救驾的?!忠臣!大忠臣!!!”

苍银色的长发冲天升起,锋利的眼睛里,死死地盯着他身后那倒在血泊里的母子。

风仿佛停止。

烈火也随之熄灭。

无尽的寒霜,爬上白玉墙壁的每一个角落。

剑士缓缓地向着他走过来,像是拎着一只鸡一般把他领了起来。

他颤颤抖抖地站在皇妃那破落而凌乱的尸首旁,目光呆滞地看着她那最后还怒睁着的眼睛。

早已经没有必要再去确认鼻息了。

就像也再没有必要——要去救大魏国了。

灵帝大喊着“放肆!”“放肆!”挥舞起拳头砍向剑士。

他比愚公还绝望,因为愚公移山还有铲子。

男人缓缓转过视线望着他。

那一眼,看得曹贤杰两脚一软,他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求求你,饶了朕。”

“饶了你?”剑士淡淡地说着,用两根手指把男人的脑袋扭到胡妃那一边去:“问她啊?”

曹贤杰颤颤抖抖地看着那公孙犽眼睛里的无穷杀意,灵机一动,指着胡妃胸口的光明神武剑:“对……对不起!你,你很喜欢剑吧?朕的这把剑,赐你!朕……朕还赐你封万户侯,赐你三个美姬!朕……”

剑士看着那把曾经威震九州的神剑,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灵帝:

“饶了朕!!!求求你,饶了,饶了朕!!!你要多少钱朕都给你,你要多少……”

但剑士摇了摇头。

“你欠我的,是用钱还不了的。”

拳风掠过,灵帝粉身碎骨,泱泱大魏国最后的皇帝,不过换得这般卑劣的死。

不过,剑士并不以为意。

谁会在意——踏过一只低贱的蚁?

转过身,缓缓地来到胡妃身旁。

轻轻地——抚着那光明神武剑的剑柄,将她抱在臂弯中。

他又看到地上那个已经哭不出声的孩子,也叹了一口气,把他送回到了妈妈的怀抱里。

他将那碧玉的刺剑轻轻地放置在母子二人中央,让那温暖的光照着他们。

让那疼痛的灵魂——回到这世间,不知道究竟是残忍,还是自私。

“砂。”

他轻轻地念着那个名字,看着怀中的女人缓缓地睁开眼睛。

刺在她胸口的白银神剑在那生命的光华中释放出神圣而辉煌的耀华,掠开黄金残光。

“公孙犽?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对不起……砂,我来晚了。”

剑士咬着牙,对着胡妃缓缓地,轻轻地说着。

“但你会没事的,我保证。”

醒来的砂看着自己身旁那碧玉的剑,轻轻抚过那无锋的剑身。

“苍生渡?”

公孙犽点了点头。

“苍生渡能救人魂魄,治愈一切伤口,我能让你和孩子醒过来,你只要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胡妃虚弱地笑着,伸出手拍了拍剑士的脑袋:“你还是一点……都不会骗人。”

“我没有骗你。我能救你!”

“你最懂剑,也最爱剑,你怎会不知光明神武剑斩的是什么?”胡妃摇了摇头,只是失笑。

公孙犽再也忍不住,那个人山一样的男人的眼睛里也闪过一点泪光。

但是他是不会流泪的。

绝不会。

神剑斩魂,被其杀死者魂飞魄散,再无法入轮回。

苍生渡能够渡人魂,可是胡妃的魂——早已经支离破碎,那温暖的光只不过让她暂存于这人世。

医道渡人,可医道永远敌不过死亡。

他知道,那光明神武剑从她的胸膛口拔出的那一瞬间,她就会灰飞烟灭。

“我只是心疼这个孩子。”胡妃叹息着抚摸着那个与她朝夕共处了三十六个月的孩子。

那个在黑暗里,唯一陪着她的小小的生命。

她伸出手,想要抱住那个孩子,想要紧紧地抱他入怀,可是那锋利的神剑刺在她的胸膛。

她不能够。

深处的手颤抖,万分疼痛不舍。

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走吧,犽。让我和我的孩子留在这儿,我们都是这个时代的淤淀。终究,是逃不过这劫的。但你不应该死,你能来,自也能走。”

“我……我想救你们……”

胡妃笑:“如何救?又能救谁?救我,救这孩子——还是救这大魏国?”

公孙犽沉默。

“放下我们,让我和那个混账东西死在这里。我死后依然是皇妃,你也是那个北境第一剑士。这是最好的结果。你我,都能守住各自名节。”

是的,这的确是最好结果。

公孙犽点了点头,但却依然抱着胡妃和孩子,缓缓地向外走去。

“你干嘛?”

明知如此,过不去的,终究还是心里这一关。

“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在这黑漆漆的地方。”

剑士只淡淡地这样说。

“放下我!!!带着一个累赘你怎么走?!”

他摇头。

“你不要你的名节了?带着皇帝的妃子当着众人走出宫去,你知道这是什么?就算死,别人也会把通奸的罪名永远刻在你的坟墓上!你我都是!!!”

“谁在乎,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蠢……蠢奴才……”胡妃使劲地锤着男人的胸膛:“何必为我,再送一条命?”

“我想让你睡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

剑士只淡淡地说着。

向着房间外一伸手。

于是,剑风起!

寒霜带着黑暗的旋风吹过天空大地。

一把粗糙而狰狞的重剑螺旋着斩过虚空,被他握在手中。

霸王斩!

他只轻轻一挥,便将那王宫天地,将那冰冷而黑暗的石室一剑斩开!

【无帝无皇,横扫八荒!】

【力拔山兮,鬼雄犹记!】

【谁问天数,亡秦必楚!】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剑鸣,那巍峨恢弘,横跨百丈的神都后宫群楼,竟是被那仿佛能够斩碎一个时代的神兵居中切为两半,向着两端缓缓地坍塌。

时间仿佛停止了。

战场之上所有还在厮杀的死士们都惊愕地抬起头,看着那崩塌的宫殿中央,看着那无穷烈焰的尽头,长风之中所屹立的身影。

剑士高举着那劈天斩地的霸王之剑,接引下,那一个时代终结的残光!

烈火缓缓地照在胡姬的脸颊旁。

如此炫目,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如此……温暖。

再也止不住泪。

对那在伸手不见五指,冰冷而有黑暗的囚笼里呆了整整一年,在孤独与无尽的疼痛里无助地生下自己孩子的母亲来说,到底什么才最重要呢?

若是问起,公孙砂一定会咬牙切齿地说是“仇恨”

可是,当那温暖的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时,她忽然又觉得。

再也没有什么,比能再重见天日更重要的了。

远方的神都如此遥远,飘摇,迷离。

即便已经毁灭,却依旧如此迷人。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初到洛阳时,在山丘上眺望着这座天下霸道之城的女孩。

来时洛阳城。

去时洛阳城。

这世道,到底还有什么,还让她留恋呢?

她今天,分明还只有十九岁。

“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公孙犽淡淡地说着,再一次挥舞手中霸王斩!

身前,那坍塌的宫城如同奴仆般匍匐在他脚下——如同燃烧着烈火的阶梯。

他温柔地抱着怀里的王妃,步向身前那千军万马,那片人间地狱。

远方的军阵之中,万千战士都在望着他。

一个身披着漆黑甲胄的少年缓缓地从军阵之中乘着一台巨大的战车而出。

六头漆黑的齿轮与长矛利刃所铸成的公牛拖行着那巨大的载具,九州礼制之中,唯有王才有资格乘此座驾。

那便是赵王,是掀起这场神都劫难的野心勃勃的大魏宗王!亦是九州诸王中最为年轻便执掌最强大一国的宗王!

他坐在那狰狞而漆黑的王座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远方的男人,看着他手心里的女人,微笑:“有趣。”

少年的身旁站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却不以为意:“王上,斗胆一问,是什么有趣?”

“她的胸口刺着的,是光明神武剑。”少年的眼睛如鹰,微微一笑。“拿到他,孤便可堪称正统!”

说罢,他轻轻挥手。

十万赵军,便向男人黑压压杀去!

大地为之震颤。

天空为之摇曳。

可男人不惧这天,也不惧这地!

霸王斩挥动,卷起百米的剑风!撕开一片鲜血!卷起漫天黑烟!

他又一剑,斩断神宫之前大地山川!

赵王所立足的地面陡然崩塌, 连同着十万赵军一齐伴随着宫殿陷落。只见赵王座驾之前六头公牛陡然生出羽翼,竟是踏空而行带着战车悬浮于夜空!

大地崩落,然而那如同贪狼般的战士依旧嗜血地向着他发起进攻!刀剑从四面八方撕咬而来,那天空之中,大地之上无数机关巨兽把那数十米的巨锤大剑向着他猛砸而来!男人不躲也不避,舞剑格挡,黑色的剑刃碰撞出无数星火,卷起霸烈的罡风裹挟鲜血!

若是自己一人,公孙犽自可躲过所有攻击扬长而去。

但他现在必须用自己的血肉硬扛住这些攻击。

因为那刺在胸膛之中的神剑经不起任何的闪转腾挪,他必须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出这神宫,走过这千军万马!

他再强也不过凡人之躯,即便能够用剑格挡开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器,也无法阻挡住那通过剑刃传导过来的冲击。

顷刻间他就遍体鳞伤,顷刻间,他骨头与内脏就尽数崩裂!

可是他怀里的胡妃与孩子,却自始至终未沾染上一点血渍。

他一次又一次承受着早已经致命的重伤。

怀中的玉剑也一次又一次释放出温暖的光芒将他治愈。

一次次死去。

一次次又站起前行。

他咬着牙,穿行千军万马!

“傻子……”胡妃紧紧地抓着那固执的剑士的臂膀,泪流满面,却又无能为力。“你分明知道的,我们从一开始就……”

“别说话……给我好好地走出这囚笼去……走到外面的世界去。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胡妃沉默,而后轻轻地打开红唇。

歌唱: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廷】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乱世之中一曲绝唱。

唱那烈火的神都。

唱那王朝的覆灭。

唱那命。

唱那情。

胡妃的歌声那样婉转清越,就连是头顶的云天,也为之散开。

之后,

再无言。

后世人无法形容这一段历史,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一人究竟是如何突破战无不胜的赵国铁军,无法想象自继位以来就从未改变过那标志性的微笑的赵王是如何从从容不迫到瞠目结舌——再到气急败坏!

夜已尽,

天未明。

男人沉默地站在那洛城城畔,悠悠洛河之前。

手中那漆黑的大剑早已经千疮百孔。

霸王斩,江水畔,总是落寞处。

他轻轻地把胡妃和她的孩子放上河边的一条小船,把苍生渡摆在他们中间,推着它离开了河岸。

时已至深秋。

冰冷的河水漫过男人的脚踝,散开一片猩红,微波荡漾着小船。

而男人的身后,江畔,是城外数十万的赵军主力。

贪狼武士们颤抖着握着手中的兵器,他们记得这噩梦般的夜晚,记得那个男人所带给他们的震撼。

尽管他已经放下手中的大剑,尽管他只以那巍峨的背影还有身后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留给他们,他们依然还是不敢上前,仿佛他的身侧,就是炼狱现世。

“怕什么!!!怕什么!!!!放箭!放箭!!!放箭!!!”

天空之中,赵王暴怒地在那王座上咆哮!

世人从未见他那副模样,只知道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但赵王身旁的老者却知道,那个少年。

他是在畏惧啊。

畏惧那个修罗。

畏惧那个——仿佛不属于人世的可怖存在。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赵国将士举起手中的长弓。

终究,还是无人敢以利刃,赐以那修罗的死。

数十万赵军漫天箭雨过去,黑压压的,就连一片泥土也看不见了,只有箭尾的羽簇!

但是男人还站着!

他还是不肯倒下!

“投石车!!!”

数千发巨石如同一座山一样压过去了。

男人还站着。

“机关兽,烈火弹!!!”

头顶那数千架机关兽一齐向男人扫射出一片地狱的烈炎。

焚毁一切的烈焰过去了。

可是男人还站着。

“他到底是什么怪物?!!!”赵王终于忍不住向着身旁的老者问。“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倒下?!!!”

老者微笑,只是轻轻说:

“孤单魂,随风荡;谁去笑,痴情郎?”

说罢,他回头对着赵王说:“禀告我王:无需再费心了,只要等,他自然会倒。”

赵王语塞。

只是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那修罗一般的剑士。

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在了洛河河畔。

数十万赵军竟是齐齐围着那早已经身负致命重伤,早已经垂死的剑士身旁。

无一人上前,无一人敢出声。

千军万马被他抛在身后。

为他注目。

为他的视线——投向那洛河的彼方。

这一夜,真长啊。

不知过了多久。

远方的天际。

终于夜尽天明。

第一抹金色的辉光,终于落在了远方那渐渐飘远的小船之上。

胡妃一生坎坷,可我佛慈悲,在那洛河畔本应该阴雨绵绵的九月天,这一天,却是万里无云的大晴。

终于,男人微笑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手中的霸王斩,咚地一声

落地。

逝者如川,而未尝往。

悠悠洛河,大浪淘沙。

多少英雄梦,多少帝王愿都埋葬于此。

载得起一个民族与文明的起源,载得起千千万苍生的悠远。

这样一条河,又怎么会容不下一个命苦的女孩呢?

小小的船儿荡过碧波。

停在河畔,不知何处。

河岸上,一位偶然路过的矮小和尚忽然驻足。

那是一位古怪的和尚,浑身裹着绷带,带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斗笠,几乎把整个身子都罩住。在他的背后,绑着整整七把造型奇异的诡剑,如同野兽的獠牙。

看到船心静静躺着的女人和孩子,还有那一把金银神圣的银剑,一把碧绿无锋的玉剑。

“嘻嘻。”

他对着那船上的母子合掌,轻轻哀悼。

“郁郁金城,中有碧血,是耶非耶,化作蝴蝶。”

和尚说罢,将船上两把剑捡起也背在身后,剑一从母亲的胸膛里离开,胡妃的身体,就如同灰烬般随风而逝。

和尚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去。

忽然,一声婴儿的哭啼如同佛堂里破晓的钟鸣般,响彻深林。

和尚好奇地抬起头,头顶的云海不知何时,已然澎湃,如若龙虎。

他走到船边轻轻地抱起那个孩子,看着那个满嘴獠牙的崽子,对着他龇牙咧嘴。

“嘻嘻,小施主,你苦啦。乱世已至,为何不肯随我佛去了呢?”

小崽子一口咬在和尚缠满绷带的手上,浅褐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嚯嚯。”和尚惊奇,而后大笑:“修罗,修罗啊!”

【医道渡人,剑道斩鬼!】

【霸王已去,修罗再续!】

【乱世茫茫,自走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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