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
骤雨夹杂着释骸劈头盖脸砸落,妄图起到揠苗助长的作用,疯狂地灌溉着少年看起来很羸弱的身躯。
狂风如利刃划过脸庞,好似稍加迅猛便会穿透他的高领毛衣,斗篷被看不见的手撩动,阵阵撕裂声刺入耳畔。
地面的影子被拖得很长,蔓延过生锈的黄黑色路障,如同一点点蚕食玉盘的天狗。
他沉着地绕开地面上烧焦的尸体,转身双手合十,向死者致以最高的悼念。虽然行动虔诚,但他的双眼自始至终都是轻佻地眯起来的,半边面庞是被厚重的斗篷遮挡住,因此看不清他的表情变化。
但是不用想便可以知道,此时此刻的他是强忍着怎样的怒火,而踏出下一步的。
他走进一处为数不多的完整建筑物,这座建筑似乎是类似于城堡酒店一类的,因此它的穹顶建得非常之高,但它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繁华,荒无人烟,万籁俱寂。
穿过长廊,少年看到大堂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有个人面冲着他来的方向坐在椅子上,同样披着特殊材料制成的斗篷,坐得端正。
一见少年来了,那人便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藏在兜帽下方刻着刀疤的面庞猝然添了一份严肃,像是很尊敬对方一般。
“殷子临团长,你来了。”
“啊啊,路上堵车了。”少年一边开玩笑一边将兜帽摘下,露出掩盖的纯黑短发,同时微微张开了澄澈如清海的眼眸。
他无视了诺瓦尔的那只代表友善的手,自顾自地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满不在乎地将双腿搭在桌子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来。
诺瓦尔皱了下眉头,倒不是说他是拘泥于小节的人,但是殷子临的做事风格让他无法忍受。
“殷子临先生,我们在谈要事,能不能把腿放下来?”他强忍着想要将殷子临从椅子上掀翻的想法,露出友善的笑容。
“我说诺瓦尔主管,怎么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一本正经。”殷子临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并且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将右腿搭到左腿上,有种先入为主的意思,“别在意这种细节了,直接说让我来的目的吧。”
诺瓦尔以极其别扭的表情凝视了这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片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并没有直接开始说委托内容,而是轻声地关照起殷子临,“……你看上去心情很差。”
“是啊——心情很差。”殷子临仰视着破烂不堪的天花板,双手垫在后脑勺上,半眯起眼睛,“我来这里之前,对我的某个同伴进行了‘审判’。”
诺瓦尔将视线挪到他的脖颈上,几乎要提到下巴的高领毛衣上沾染着不仔细看就会无视掉的暗红色尘埃。
怪不得这家伙一来就带着一身铁锈味,他动了一下鼻子。
“——你管杀人叫审判?说得未免太冠冕堂皇了吧。”
殷子临仍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天花板,“他对女人下手了,我的行动准则是绝对不会对女人和孩子下手。违反了规定的人,就要以死偿还。”
他逐渐将视线挪到诺瓦尔脸上,带着一点兴奋的笑意,收回了双腿,猛地拍着桌子站起来,诺瓦尔抬起头看他,殷子临眼睛亮闪闪的,好像随时能掉出星星。
“你想不想知道这个过程?我可以一个细节都不落地告诉你哦!那个家伙在我给他松绑的时候嚷着‘你胆敢审判我’冲上来一下子就在我脖子上开了个洞——你不知道那多爽——然后我用手枪打爆了他的脑袋,再之后……”
他突然停住不说了,而是咧着嘴发出了轻蔑的哼笑声,笔直地对准他的额头形体不稳的黑色箭矢停留在视野内,而锋利的尖爪架在他的脖子上,加重了几分力气,便在他的皮肤上渗出了红色。
“您太啰嗦了,殷子临团长。”戴着兜帽的女孩搭箭引弦,不耐烦地轻声道。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殷子临漫不经心地坐回到椅子上,他下意识循着箭矢看向站在诺瓦尔身旁的兜帽女孩,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伸出手去指向她,微微瞪大了眼睛,“啊!你是那个——”
“你认为是也可以。不得不说,殷子临先生,”诺瓦尔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你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变态呢。抖M、中二病、精神分裂。”
殷子临愣了一下,歪着头,吐了吐舌头,他笑着用手指挠了挠脸颊,“诶~这还真是对我至高的赞扬呢。”
旋即,他将十指交叉,抵在面前,黑色的手套边缘若隐若现地露出一部分皮肤,“那么我们来谈谈,合作的内容吧。”
雨越下越大了,浑浊的液体汇成窄窄一条沿着房檐滑落,坠入积水,滴答声在大堂之中回荡,诺瓦尔将声音放得很低,就像是在讲一个冗长的睡前故事,但又怕被旁人听到。
“众所周知,在使徒与临界生物事件之后,人类以抽签的方式搬迁至了地下城区,而地下城区分为九大区域。在这之后,人类分为了神存派,神无派和中立派,虽然看起来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暗流涌动。”
他掩着嘴咳嗽了两声,看起来身体有些不适,当他把手从嘴上挪开的时候,掌心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兜帽少女立刻取出手绢递过去,却被诺瓦尔拒绝了。似乎是不想向殷子临示弱,他随意地抹了抹嘴,沙哑着说下去。
“最近神存派与神无派的私底下的冲突越演越烈,似乎有打响战争的意思,这个时候需要有人进行干涉,干涉者需要拥有强大的力量并且不属于任何一派,就比如你们雇佣兵团这一势力,关于这一点,排名第一的花房已经有所行动了。”
殷子临趴在桌子上伸了个懒腰,“既然花房已经开始做事了,你约我来这种鬼地方聊天做什么?我跟你说我很忙的,我家的小莉莉她还等着我回去做饭呢。”
他似乎觉得给团员做饭比赴诺瓦尔的约更重要。
兜帽少女冷冷地瞪着他,她不满地提醒道:“殷子临团长,我们可是带着至高的诚意来这里的。”
“闭嘴,小兔子。”殷子临的声音压低了几分,目光里也同样带着不满,“我在问诺瓦尔主管,没轮到你插嘴。”
兜帽少女哽住了,旁边那个有着利爪尖牙的成年女性似乎想说什么,诺瓦尔举起右手,示意她不要激动。
诺瓦尔叹了口气,向前倾了倾身子,“正如阿零所说,我们的诚意立刻就会摆在你的面前,作为交换,要让我看到你们猩红玛丽的行动。”
“哦?”殷子临提起了兴趣。
“情报。”诺瓦尔竖起食指,“启示录第三行动分部将向猩红玛丽提供一切你们需要的情报。”
其他三个人几乎是同时一愣,阿零有点迫切地想要阻止诺瓦尔,可刚要张嘴,就看到殷子临笑得浑身颤抖。
甚至有些谵妄。
“好,好,”他擦了擦眼泪,拍了两下巴掌,“有点意思,让我听听你的要求。”
诺瓦尔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苍白的笑容,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按下了脖子上的项圈型移动终端,身后顿时跳出了大面积的蓝色全息屏,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白色的文字。
无论是照片还是言灵,一应俱全,应有尽有。
看到这些内容,殷子临稍微认真起来,“使徒的资料……?”
“这是现如今所有出现过的使徒的资料。服从于四维至高神的使徒通常都有制造临界之门的能力,每一次临界之门打开就意味着一个使徒来到了三维空间,可能会导致当地的建筑或者居民离奇消失。”
“这我知道。”
“这次的委托就和使徒有关。”
殷子临沉默了足足十秒钟,诺瓦尔以为他会一边吐槽一边在阿零的言灵狂轰滥炸中离开,结果他只是微微低下头,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说来听听。”
“几天前,临界之门探测器的母体察觉到这里,”诺瓦尔指了指地面,“我们此时此刻所在的城市,出现了一座临界之门。坍缩星和简并星与启示录联手,用秘银制造了棺材将其‘封印’,可在此之间,启示录发现了使徒的踪迹。”
“踪迹?”
“对,没有发觉到使徒本人,仅仅是残留的蓝色血液而已。这名使徒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逃走了。”诺瓦尔轻声道,“但是这名使徒并不是来自高维度的使徒,而是启示录制造出来的人造使徒,几天前她从启示录逃到这里,估计是试图用临界之门去高维度。我们的探测器确定她还未走远,对这座城市进行了搜查,未果。于是想要在她逃离这里之前进行妨碍,现在我们希望你们猩红玛丽能够在这座城市找到这名使徒,哪怕只是尸体也好。”
殷子临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诺瓦尔见状立刻噤声,殷子临将下巴杵在掌心里,又把胳膊肘顶在桌面上,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敲击着,懒散地刨根问底:“你们所谓的妨碍是怎样的手段?”
诺瓦尔沉默了一下,从厚重的兜帽下方和殷子临对视。他的唇形蠕动得很慢,带着一点想要回避这个问题的烦躁。
“地毯式轰炸。”
“你们在知道人类的武器对使徒产生的伤害不是很强的情况下,对这座城市进行了狂轰滥炸。”相比之下,殷子临倒是很干脆,他一边说一边恍然大悟地点头,“那么那些没有进入世界树的人呢,他们哪里去了?”
诺瓦尔又沉默了。
“请你不要提无理取闹的问题。”站在诺瓦尔右手边的钟意看起来终于有了点怒意。
殷子临双臂交叠放在胸前,笑着摇摇头,“我并不是在无理取闹哦,小猫。我只是想见识一下你们启示录的办事风格而已,这才能让我判定你们是否有合作的价值。”
这次三个人都缄默了,他们像是按下了暂停键一样,两名干员以一种不知所措的表情盯着诺瓦尔的后脑勺,而殷子临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城里应该还有两万五千人在,他们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了吗?”
殷子临的问题咄咄逼人,时间并没有给诺瓦尔机会来继续思考一个合适的回答,他思忖良久,最后望着殷子临的眼睛,仿佛冷血动物一般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为了不惊动使徒,他们都死了,无一例外。”
殷子临听完了没有预期中的惊讶,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果问你理由的话,大概会说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而牺牲少部分人吧。那我就换个问法,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保证骑士团国所有人的性命。”
诺瓦尔说得冠冕堂皇。
“为了救一百个人所以牺牲九十九个人的性命!?”殷子临突然拍案而起,他忍耐了许久的愤怒终于开始熊熊燃烧了,就连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们要保护的不应该是所有人吗!”
他的话似乎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说我把话说得堂而皇之,你们不也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吗!两万五千条人命!你们拿两万五千条人命当儿戏吗!你们凭什么!”
他一把抓住诺瓦尔的领子,在钟意和阿零的威逼下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诺瓦尔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平淡。
“凭启示录是诚心诚意想要救下全人类,而我是启示录中的一员。殷子临你要明白,如果他们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我们必须舍弃一个孩子去救其他五个孩子,哪怕这一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
殷子临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搜寻使徒的事,恕我无能为力,猩红玛丽是不会和你们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组织合作的。”他拉紧了斗篷,转身就要离开。
诺瓦尔愣了一下,旋即叹着气,拉开椅子站了起来,“看起来,谈判破裂了。”
“是啊,都怪诺瓦尔是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嘛。”钟意刷地亮出利爪,兴致勃勃地磨了磨牙。
阿零身边悬浮的黑色箭矢在蠢蠢欲动,似乎一触即发。
“没有人告诉你不要把后背留给你不信任的人吗…既然你知道了使徒的事,那就只好拜托你——”
诺瓦尔挥出手的瞬间,阿零与钟意一起冲了上去,迅捷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空荡的大厅内。
“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