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开始,忘却的记忆不由分说地闯进梦里。
那模糊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向着吉尔伽美什露出和煦的笑容。
真是愚蠢的人类。
吉尔伽美什在心里这么说着,一边把自己拥有的全部分享给那个蠢货。
就当是英雄王的怜悯吧。
那人并不理解自己的位置,从来不知道为自己的高贵的身份而洁身自好,从来不懂得与地位低贱的人类保持距离。
如此不通人情不晓世理,自然需要本王的严格管教。
胜利与喜悦并不能塑造自我,只能失败与痛苦才能塑造自我。
对于这种愚蠢的家伙,千万不能让他在幸福沉溺不前,只有最大的挫折,最深的痛苦才能教会他思考,教他认清自己,明白自己的命运不应该与那些低贱的人生失败者混在一起。
他不是喜欢田里干活的贫民吗,安排他组织春耕秋收,组织狩猎采摘,让神创造的自然之子,亲手砍倒成长百年的参天大树,对自然创造的奇珍异草斩草除根。
他不是喜欢生命吗?
那就安排他捕猎一头头自然创造的奇兽,在欢庆猎得猎物的人们舞蹈围绕中,对着濒死的生命哭泣流泪。
安排他成为乌鲁克的军事之主,将武器的用途发挥到极致,在所谓人类、尊严、以任何理由发生的战斗中,一次次剥夺敌人的生命。
即使他自认为身份为武器,这样的战斗也足以让他警醒自己吧。
为什么自己是自然之子,却要破坏自然呢?
为什么自己热爱生命,却要掠夺生命呢?
可惜,那家伙可怜的脑容量似乎不足以思考如此简单的问题。
哭过,接着擦干泪水继续同样的蠢事。
忏悔过,然后在凡人的吹捧中重复昨天的错。
为什么吗?
人类的王不屑提问,答案大体也不过那几种。
爱啦、喜欢人类啦、喜欢人类的生活啦。
甚至为此甘愿违背自己作为自然之子的根源。
违背了神赋予他惩戒本王的使命,又违背了自己的生命之源,走上背弃一切的取死之道。
如此让本王费心费力,实在罪大恶极。
然而罪人仍旧每天在眼前晃荡,每天在本王面前犯着同样的错,甚至胆敢前来借用本王的力量,合作打倒名为芬巴巴的魔兽。为本王取得了世界上全部财宝的钥匙。
这大概就是本王心中的对等之人吧。
同样并非人类也非神明的两人。
同样背负着难以反抗的使命。
同样拥有强大的力量,同样拥有庞大的孤独。
同样关注着这世界唯一的变数,人类。
甚至本王也与他一样,无法对人类弃之不頋。
如此对等的两人,相互分享自己的一切,那就是朋友吧,比任何朋友更像朋友的朋友。
时间流逝,即使是英雄王也不能沉溺于拥有朋友的幸福,危机正在幸福中降临。
众神创造的英雄王放弃了连接人与神的使命,创造的恩奇都放弃了惩戒英雄王的使命,众神终于不得不选择亲自动手。
“吉尔伽美什啊,你是众人之王,你也当为众神之王。”
穿过神与人的界限,丰收女神伊什塔尔出现在英雄王的面前,向英雄王重申他诞生在人间的使命。
“你是地上的所有人类之主,而我是众神的公主,你我结为夫妻,以姻缘的契约将神与人再次相连。于此——神国将重临大地,你我将共同统治这神国与人间,永世长存!”
失去了约束吉尔伽美什的神之楔,众神改变了策略,女神试图向英雄王求婚,通过与人类之王的婚姻契约联系,将天上神国重新拉回现世,在人间建立神之国度。
天上的神竟然想用女色让本王成为众神的道具吗?这是对本王莫大的羞辱,自然是毫不留情的拒绝。
被激怒的伊什塔尔,向父亲阿努神哭泣祈求报复,将最强的神兽“天之公牛”放于地面。
天之公牛是能够卷起狂风暴雨的超高等级的灾害。在它现身之后,人间七年间都饱受着饥饿的灾荒破坏,也即是乌鲁克的灭亡。
七年间,天之公牛纵横驰骋,无人可挡。
七年间,乌鲁克大地疮痍,哀鸿遍野。
但人们从未停止反抗,他们宁愿毁灭自己的家园,也要反抗灭绝的神意。
平原处处燃起野火,将初生的青草烧毁。
森林被寒冰的魔法封冻,拒绝生命的进入。
河流被血腥污浊,再也无法哺育大地。
这是公牛的天灾,也是人类放出的祸炎。
渐渐地,公牛发现再也喝不到清澈的河水,吃不到鲜嫩的青草。
饥渴将神圣的公牛变成逐肉的魔兽,人们仍然躲藏着、反抗着,以虫兽树皮为食,以冰雪与血液解渴,看着公牛日渐虚弱,直到最终的决战来临。
那一天,疲惫的自然之子来到英雄王的面前,等待开战的命令。
自然已经毁灭了,衣衫褴褛的他眼里燃烧着火焰,再也感受不到和谐的自然之道,只有人类战天斗地的激情。
英雄王的心神被那光景紧紧抓住,灾难毁灭了他,灾难也造就了他,英雄王在他的眼里看到了燃烧的自然,绚丽灿烂,即将寂灭。
“经历这么多灾难,你后悔了吗?”
如果你行使作为神之楔的使命约束本王,这一切是否不会发生,你是否会悔恨自己不应该堕落到如此境地。
“当然没有,我很开心,能与朋友经历如此多的事,完成如此多不可能的伟业,与你在一起走的每一步,我从未后悔过。”
白痴——!
蠢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甚至不知道本王想要什么。
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懦夫小人可以自在的活着,英雄勇士却要选择死去。
幸福只能麻醉神经,温养魔鬼。
挫折却可以打造钻石,创造英雄。
这该死的世界,一定要教英雄与苦难灾祸同行,只能早早死去。
这该死的世界,一定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来吧,一起斩断神在人间留下的最后武器,吉尔伽美什你也能在公牛身上解析出神国的秘密吧。”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死去?
这是一场注定了结局的战斗,这七年间人类用生命不断累加的砝码,没有给公牛留下任何翻盘的机会。
阴暗角落操纵一切的该死神明,也引导挚友走向了结局。
“蠢货,枉本王为你准备这么多,你就不懂得后退一下吗?”
怀抱着受伤的友人,吉尔伽美什终于失去控制,卸下了所有的面具。
他不再是王,他不再是神之子,他只是一个惶恐失去挚友的人类。
“自然的哀鸣、一直都在我耳边,当我与公牛作战时,神夺走了我的一切,这次无论胜负,我都会慢慢虚弱,然后死去,还好……我帮到了你。”
他眼中神采不再绚丽,愚昧的脑袋却还在转动,操心起多余的事。
“你看到了吧,吉尔伽美什,那通往神的道路……”
“那又如何,这并不是你现在该想的事。”
“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咧,别那么担心我。只是,如果你也走上那条路的话,一定会失去非常重要的东西,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要去做。”
神不过是人与概念的结合,即使是最混沌可怕的原始神,也不过是在最原始的时代,概念完全控制了人的意志。
你身为神的孩子,对神充满爱意却始终被当作工具来使用,便担心本王也会变成那冷酷无情的神,然而背叛所有人类,背叛这个世界吗?
害怕本王再也不能像人类时那样对你,再也不能像人类那样,爱着你所热爱的世界。
所以,你希望本王能以人类的身份而活着。
“可笑,本王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王,神也不可能比本王尊贵,本王怎么可能会变成那种阴沟里的杂碎。”
“那样的话,我就放心了。”
那样的话,你就要死了。
本王答应了不会选择成为神,以神操纵灵魂的能力救你,更不会把你变成祈并者之类的傀儡。
你拖着日渐虚弱的身体,还想着帮助人们重建家园,本王却要穷尽千山万水想办法救你,管不了你肆意妄为。
最终,居然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
居然连与本王的约定也敢违背,看本王直接去冥界把你揪出来。
后来是一场更漫长的孤独之旅。
或者只是因为没能见你最后一面,更大的不甘心是想将你复活。
本王不想那么孤独。
终于,吉尔伽美什在冥界找到了灵药,可以复活挚友的灵药。
然而那混淆生死的灵药,是将服药者变成与里世界沟通的锚,好将神国拉回现世。
吉尔伽美什想起来了,他是那么怀念着死去的挚友,在孤独中思念,在思念中孤独。
吉尔伽美什清楚地记得,他找到了那么多可以复活的方法,遥远的众神心心念念地把所有方法摆在他面前。
他的宝库里装着可以让他成为众神之神的成神之证,他的手中握着可以起死回生的灵药,每一种都可以复活挚友,每一种都会将众神拉回现世。
只要复活挚友,他与挚友一直以来的战斗成果全将化作泡影。
那么我该怎么救你?
你是神创造出来的武器,却一直为了人类而战斗。
口口声声说本王为好友,却拒绝本王来救你,丝毫没有考虑本王要的是什么。
你为之战斗的世界,只会让美好优秀的东西转眼死去,无数肮脏却永远洗不净,真是糟糕透顶。
你不在,本王为何还要为之战斗?
是因为什么呢?挚友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吉尔伽美什的梦里,碧色的长发自然垂落,淡淡清香弥漫周身,他调皮地从背后蒙住了英雄王的眼睛。
“英雄王呐,从出生就位于万人之上的你,是否想过用我的眼睛看这世界?
这世界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幸福,只有无数的牺牲积累,才能让这世界多一点美好。如果我一定要死去,那么我的死亡一定比生命更有价值。所以,英雄会死去,却从来不会消失。”
那个犹豫的回程之旅的清晨,吉尔伽美什从梦中醒来,脸上带着湿痕。
这大概就是你最后的道别吧,诸神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来劝诫本王,你却仍然没有违背你的本心。
你自认为武器,把自己当作道具,却不曾想自己的根源其实是【抗争】,你将自己的路贯彻到了最后。
那么,本王也只有将自己的路走到最后。
在那个清晨,英雄王将灵药丢给了转生的蛇,跳进了清澈的泉水洗净自身,从此不再追求复活,不再寻求永生,坦然面对挚友的死亡,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
当那道路走到尽头,本王倒要看看你所说的死亡价值又是什么?
未曾想到,长眠中寻找挚友的吉尔伽美什,却被圣杯的意志唤醒。
再次走在人间,挚友仍然只在梦境,繁华的现代社会实在吵闹,不过也多了许多乐趣。
直到他又遇到那么一个蠢货,一个天真的追求理想,却又被现实伤得遍体鳞伤的人,正在理想中走向死亡的女人,如同当年的恩奇都。
被本王认可的对等之人,本王当与他分享本王的一切,Saber是女人,就让她成为本王的妃子吧。英雄王如此想着,傲慢地向Saber求婚。
仅仅是初步认可的女人,正好让他回想起那个愚蠢的挚友,作为等级区别,给她一个妃子位置足矣。
然而那女人的坚强与反抗确实出乎意料,当年恩奇都在戏弄下不得不违背本心,却始终保持善良自我,如今的Saber无论如何逼迫也绝不屈服,甚至仍然执着于为国家牺牲自我。
甚至将自己分成两部分,也没有改变牺牲自我的意志。
真是愚蠢透顶。
愚蠢的人类总是充满了各种无聊与卑劣,却总有如此闪亮到痴迷的光芒,就是因为你留下来的【抗争】吗?
然而你保护的狗屁世界,总是要将一切美好破坏,将所有光辉熄灭。
Saber那蠢女人,甚至无论如何也要将自己陷进苦难中饱受折磨。
如此澄澈易碎的灵魂,为何不能让本王收藏于宝库中,却执着于走向自我毁灭之途?
作为女人,那女人为何不能安心当只金丝雀,享受本王的护佑?
英雄王问不出答案,但他知道结果。
对付这种愚蠢的女人,只有用剑来征服,用暴力来占有,甚至终将毁灭的话,那就让本王来毁灭。
在只有彼此两名骑士的神秘空间,名为Saber的少女骑士高举圣剑,向着开辟世界的伟力冲锋。
她是不可能赢的,即使她手中是秩序的圣剑,但并非最高等级的树中剑。
秩序与开辟,虽然是天地初开之间最初的两种概念,她的圣剑仍然要遵循更高等级的秩序,人与神的秩序。
或者说人的极限。
人有极限,受限于身体,也受限于思想,更受限于世界的法则。
她的身体虚弱再承受不起伤害,也承担不起昂扬的斗志。
她的力量受限于世界法则,渐渐落后于开辟圣剑的压制。
她像是一条跃出水面的鱼,虽然高飞,转眼即落。
没有鱼能视天空为家园,也没有人类能高居于神的位置。
但少女还在前进,铠甲残破伤痕累累,手中的剑仍然毫不动摇。
无数光芒包裹着少女,那是英雄的光,是她的骑士们。
还不够,还不够,少女的生命如风中残烛。
如当年即将熄灭的恩奇都。
那些美丽坚定的灵魂,为何总要如此牺牲自己,熄灭灵魂?
从心底爆发的痛苦,穿破心脏,从胸膛长出,绽放出荆棘之花。
若是你们愿意后退一点,本王也能不吝宽容,为何要本王亲手毁灭这美丽的花?
然而,那光还没有熄灭,无数星光如柴火一般,舍身投入开天辟地间的唯一篝火中,将那光辉继续点亮。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死亡,都为了光的延续。
英雄王恍然抬头,天空上秩序之星光芒大放,照亮了抗争的少女。
你愿意完全地牺牲自己,绝对地贯彻秩序之道,甚至得到了【秩序】概念的最高认可吗?
所有为秩序而牺牲的战士英魂,追求秩序的信仰之光,愿意以你为秩序之神,汇集于你身上,穿越这创世混沌。
神的种子,正在眼前的人类心中种下。
真是可笑,人类最美好的品质,最坚定的奋斗,结局仍然是牺牲。
“Calibur——!”
天命王道之剑——!
混沌之间诞生了秩序,清者上升为天,浊者下降为地,天地之间,一道秩序之光向着吉尔伽美什照亮,少女的光向着吉尔伽美什落下。
那个愚蠢女人的执着,竟然跨越了人与神的界限,跨越了现实的界限,出现在吉尔伽美什身前。
吉尔伽美什的铠甲,在上次五名圆桌骑士的围攻下只剩下了空壳,他挡不住这一击。
得不到就毁灭吧。
既然你不要性命,那就与本王一起陪葬。
吉尔伽美什可以这么做的,但那样与那些执迷于欲望不可自拔的愚蠢人类有什么区别?
吉尔伽美什是人类之王,理所应当拥有一切,包括欲望,理所应当操纵一切,包括欲望。所以即使成为神之证在眼前,英雄王也会不屑一顾。
迎着女人致命的一击,英雄王最后一次挥剑,斩断了那一柄秩序之剑。
——为什么?
Saber疑惑不解,一脸迷惘。
——愚蠢的女人,只有放下了这柄剑,才有资格成为本王的收藏。
吉尔伽美什想了想,好像有很多话可以说,又没有任何事需要诉诸言语。
若是Saber放下了那剑,是会放下执着还是失去自我,终究是无聊的念头。
没有什么可回忆的,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只是又想起了那场热闹的宴会间,那人独立于灯火阑珊处,手足无措,这世界并无他的安身之处。
他昂首踏步,向着那人伸出手。
——本王,赶上了这场酒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