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国广袤的土地上,人们大多过着和三百年前的先人们并无二致的生活。
沙夫拉村则是这种生活的典型代表。
村里有着一百多户人家,一所学校,一个广场,一些看似毫不起眼但颇为必要的基础设施,一条小河从西侧蜿蜒穿过,还有麦田,风车,牲畜,森林……
阿里●沙欣的家在村东南角。
那是一座年纪很大的木板房,表面的木料已经显现出十分的破旧。
相应的,家里也没什么像样的财产,除了耕种的农具,种子,肥料,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买来的,也不知用了多久的餐具。诸如布料和旧衣服一类的细软整齐地堆在楼梯下的小房间里,平常它们就是母亲用来缝补阿里衣裳的材料,也所幸这里的气候也算不上寒冷,否则棉衣对于这个贫穷的家庭来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稍微有点儿意思的,首先是母亲头发上别着的银发卡,雕工精致无比,极细的银白丝线像书法家用钢笔随意的勾勒,粗略能看出是刻成了什么花骨朵的模样。
这发卡让母亲和家里任何的衣服看起来都不太协调,阿里对此也颇为迷惑,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管是生产它的人还是购买它的人都是难以理喻。阿里小时候也好奇地向母亲询问过这个发卡的来历,但她只是笑笑,爱怜地抚着阿里的后脑勺。
"啊……如果阿里长大以后像你父亲那样的话,那就会明白了。"
母亲是这么说的。
可是,直到父亲因为伤口感染去世的那天,阿里也不知道那银发卡的含义。
父亲几天前被野狼咬伤的小腿,受伤的地方流出的已经不是鲜红的血水,而是粘稠的脓液。
房间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但是感染在朵哈医生吩咐之前很久就已经发生,在医学上,亡羊补牢并不是总能成功。
父亲的喘息声在一点点的弱下去,他全身发热,可胸口的起伏却微不可察。
“他需要抗生素。”朵哈医生淡淡地说着,开始收拾床头的医疗器械,
抗生素对阿里来说是一个相当陌生的词。
朵哈医生将剪刀和酒精收回黑色的小手提包里,手指慢慢地拉上拉链,把包合上。
听到拉头在链牙上滚动时发出的呜呜声,父亲竟又猛然睁开眼睛,很大声地咳嗽了两下,用力之猛,让人怀疑他会把自己的肺都给咳出来。
阿里心里一紧——好像父亲马上就能站起来走动了!但没过一会,父亲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
眼睑又合上了。
朵哈医生也只是摇摇头。
“沙欣先生今晚就会去世,我很抱歉。”
阿里定定地坐在一旁的木椅子上,紧紧盯着父亲的那条腿,一言不发。
他还记得两三周前的那个夜晚,万籁俱寂,柴门突然被打开,父亲也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结实的牛仔裤被撕得稀烂,猩红的鲜血迟缓地流过皮肤和破碎的布条,滴答,落到地上。
无数的血滴在夜幕笼罩下的大地上拖出一道回家的印记,父亲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表情因为痛楚而有些扭曲,但他手脚麻利地用酒精洗着伤口,龇着牙把绷带缠上,然后抬起满是汗津的额头。
“阿里……不出意外的话,我三周之后就会死。”
他早就知道。
但阿里只觉得一切来的太快。
“谢谢你……医生。”
是母亲回的话,她颤抖着身子,内心被情感的浪潮吞没,但却竭力保持着镇定,朵哈医生慢慢走过来,低下头,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
“我很抱歉,玛格丽特,我很抱歉……”
说完,医生踩着尽可能轻慢的脚步,悄然离开了。
这究竟是安慰还是致哀呢?阿里并不清楚。
门被医生轻轻地合上,与之相反的,父亲的眼睛却又一次慢慢地睁开,他挪过头来,血红的双目紧紧盯着椅子上的阿里。
“玛格丽特……你先出去一会……”
声音很微弱,但没有什么讨厌的杂音来干扰,在汽灯黄澄明亮的光线照耀下,母亲的脸慢慢转进黑暗,背影也消失在门外。
父亲没有立刻继续。
门外传来抽泣,还有爷爷的镇定的话语。
父亲勉强勾起嘴角,
“她总是哭。”
“只有在面对你的时候,父亲。”
“这也是她吸引我的一点吧。”
父亲一直微笑着,阿里却觉得很难以接受。
怎么接受得了呢?!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时候,他心爱的女人为他哭泣,他的儿子沉浸在悲伤之中,他本人也知道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这个人,居然在爽朗地微笑着。
可以想象,这给仍是青年的阿里刚刚萌芽的人生观带来了多大的冲击!
那天晚上阿里和父亲聊了很久。
父亲是个老骑兵,曾经也随艾里安总统征战四方,为埃拉其打退了东边的邪教和黑芬奇帝国的干涉军。
和传统印象截然不同,战后的骑兵很少骑马,他们一般骑虫。
虫是一种液银变异生物,发挥你的想象力,把蚕拉长放大到两米,眼斑变成红色的,拥有不错视力的双目,身体稍微缩短,再用哺乳动物瘦弱细短的四条腿替代昆虫又多又不方便的足,最后拿灰蒙蒙的颜色洗一遍,这便是虫了。
根据用途,虫,可以分为耕虫,驮虫,食虫和战虫。
食虫顾名思义。
耕虫和驮虫大体相似,一代代的育种强化了它们的背负能力,四肢也变得短粗强壮,足以适应重体力劳动。
这些温驯的生物是非常不挑剔的杂食者,一般显食草与食腐性,它们既可以啃食矮小的灌木和草甸,也可以像蚯蚓那样钻入土壤里,在地下找寻食物,当然它们挖出的坑要比蚯蚓大的多。
但是,一旦连续一周摄入高蛋白食物,虫的身体会发生奇妙的变化——四肢将会拉长,身躯也变得细瘦起来,半透明的几丁质甲壳在全身生长,包裹肉乎乎的脊背,在这时往虫背上安装特制的挽具,外壳就会自然地生长成适合鞍的形状。
发育后的虫更加具有进攻性,也惊人地可以奔跑起来,虫骑兵就是骑乘这样的战虫,向敌阵冲击时整个身子贴在虫背上以避免中弹,将手持火器的敌人拖入近身搏斗。
父亲慢慢地叙说着他的人生,语气无比悠闲,若不是间或响起的猛烈咳嗽,阿里会因为认为他已经康复,所有的一切不过像他小时候做的那样——是个有趣的玩笑。
父亲的故事贯穿他记忆里所有的岁月——作为奴隶被而无比悲惨的童年,被共和国部队解放后作为志愿兵开始战斗的少年,得到认可开始骑乘战虫的青年,创下丰功伟业的壮年,退伍解甲归田的中年,
然后,在这个小房间里,平静地迎来死亡。
他描述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场景,骑兵指挥官带领他们穿过整个帕恰尼尔半岛去包抄敌人;战斗机从太阳的方向直扑下来,泼洒弹雨;在小队折损了数十人后最终把子弹射入高阶异能者的胸膛……父亲的人生曾经是如此的多姿多彩。
但是,阿里心里最感兴趣的,却是父亲和母亲的相识,相爱,相伴一生。
他也是 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在容易思春的青年时代,看着日常生活里母亲和父亲之间的默契,温暖,恩爱,这对情侣成了他理想中的爱情范本,同时,他也迫切地想追索这份爱情得以长久厮守的秘密,答案或许只能在今晚揭晓……
墙上的钟,指针转过三的刻度线。
父亲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朝着阿里慢慢抬起手,然后又垂下去。
阿里却还想知道更多。
他后悔,非常的后悔,为什么在有时间的时候没有想着去更多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认真地和他学习更多有关战斗,有关骑乘,有关……爱情?
“父亲!”
阿里大起声来,音调把父亲即将合上的双眼叫开,他又一次盯着阿里。
“母亲的发夹,为什么……”
那声音一开始急切而认真,但却像碰了无形的壁障,渐渐又软了下来。
父亲浅浅地勾起嘴角。
他永远地睡去了。
仿佛心底最后的期望被命运无情地抽走,然后被主色调为惆怅和迷茫的痛苦占据,阿里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那把老椅子吱吱呀呀,像是父亲的口琴最后吹出的安眠曲,也是安魂曲。
他的双眼沉下来,也随父亲的灵魂一同睡去,却堕入不同的梦境。
那时阿里15岁。
——
父亲留下了几支猎枪、一身笔挺的灰色军装,但已经因为反复的擦洗而有些泛白、一顶有子弹擦碰痕迹的钢盔,想必这曾经也救过父亲的命。
最后是两枚勋章,父亲戎马一生最后的荣誉。
——
像无数小说的开头一样,阿里睁开眼睛。
又是一天太阳升起,阿里按照母亲的话,提着一桶鱼肉走进了马厩。
哈马拉特还算精神,她今天明显比阿里起的早得多,不过阿里也拿捏不准虫到底会不会睡觉,面包坊的小乔治说他上夜班的时候见过,就是一大条地趴在地上,像一块没好好叠整齐的灰色棉被,一点声音也没有,睡的很熟,你戳它,它也没有反应——一般虫可是会很没耐心的朝你哼哼的。
阿里取了一些新鲜的枝条——他今天早上在经过树林的时候随手摘的,把它们和桶里的鱼肉用一根粗木棍捣碎,搅和在一起,浓烈的鱼腥味盖过了原本枝条具有的清香,阿里也形容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但肯定不好闻。
哈马拉特看上去却很兴奋,她在畜栏前转来转去,火红的双眼却一直放在阿里的动作上,也只有动物才能做出这样的反应了。
“喏,这是今天的份。”
阿里说着便把桶里的糊状物倒进了哈马拉特的食槽,后者顺从地低下头去,用口器把黏糊糊的,红绿相间的草肉泥送入食道。
阿里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她的腿看起来已经足够有力,但甲壳还是浅浅的的奶白色,并未发育完全,至少还需要三天——正好是阿里出发的日子。
阿里去店的路上随意往远处的麦田瞟了一眼,麦穗金黄,七月末正是收麦的时节,阿里叹了口气,他和哈马拉特已经没有时间去料理家里的田地了。
乡下生活总是这样,料理成为人生的永恒主题,裹挟着你我进入无尽的劳动之中,在耕耘、养殖、购买、制作的无尽而又无聊的循环里,思维偶尔的休憩便值得感激涕零,阿里无奈地想道,城里的生活又如何呢?参军之后又如何呢?
他的思绪一直向下流畅地运行着,想法却愈加天马行空,他开始设想一个美好的未来,以这次军旅生涯为契机,而展开的一个,摆脱枯燥劳作的,有趣的未来。
在这个有趣的未来里,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有趣的可能——
如果,和艾丝在一起又会如何呢?
遐想爱情的背德感让他迅速红了脸庞,阿里像是生怕会遇上哪个懂读心术的老者,被他看穿这“心里像猫抓一样”的燥热感觉,他壮着胆子向周围看了看,希望没人走在村道上。
艾丝却正好在村道那边的拐角出现。
他顿时感觉心漏跳了半拍。
艾丝是村长的小女儿,和她的姐姐卡琳相比,艾丝胜在脸蛋,而非体力。这是一个相当貌美的年轻姑娘,即使以利奥城时尚杂志尖锐的评价水准来看,她也确实是个貌不世出的美人,在艾丝十三岁的时候她就被那儿一位极负盛名的编辑相中了,但村长严正拒绝了让她去做模特的请求——这也是她本人的意见。
艾丝也曾是阿里幼年的玩伴,曾经也发过什么“长大后要结婚”之类的傻誓,但自从上学后没有分到同一个班开始,两人就稍微有些疏远。
但对于春心萌动的年轻人来说,这点距离应该不是什么问题才对。
或许是他们彼此都太谨慎。
不过这不妨碍阿里装作平常地和她打招呼。
他朝艾丝招招手。
艾丝也反过来向他抬起手致意,长发随慵懒的微风飞舞,脸上带着甜蜜而青春的微笑。
多么漂亮……
“你去哪儿?”艾丝走过来了,鉴于他俩的交情,她问起话来倒是颇为直接。
“店里,买点东西,路上用。”
阿里尽可能用言简意赅来掩盖内心汹涌的情感浪潮。
一时间,一善一恶灵魂打架的桥段竟在他的脑海里上演
——那善意的灵魂敲着桌子大吼着
“控制你自己!”
而恶意的灵魂却讲
“调情!蠢货!”
“哦……去哪儿?”神经大条的艾丝也没注意到她在不同语境下连用了两个相似的问句,阿里觉得有些好笑。
艾丝的天然呆把气氛带回了轻松怡然之中,善意的灵魂暗喜。
“利奥,国家兵役处,不出意外的话后天出发。”
“你要去参军?!啊疼疼!”
艾丝显得有些吃惊,好像自己不知道阿里早就到了兵役年龄似的,一下子抬手捂住粉嫩的嘴唇,没注意到手上还拎着自己编的草筐,一根刺出来的草尖恰到好处地戳伤了她的脸,她下意识松开手,捂着自己的伤口,草筐落到地上,里面的东西七七八八地散落出来。
就像以前那样,阿里颇为无奈地附身帮她收拾好一切。
“让我看看?”
阿里下意识地关心起艾丝的伤势,恶意的灵魂突然狂笑起来,千载难逢的机会!
阿里试探性地指了指艾丝的右脸,艾丝好像很不情愿似地松开手,他很轻松地在漂亮的脸蛋上找到了那处伤口,仅仅是一条划痕,微微渗了一点血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问题不大,应该不会给你这张俏脸留下什么疤痕。”
阿里轻快地说着,然后把篮子递给艾丝,才发现她的脸正红着。
摸一下啊!!!
恶意的灵魂裹挟着阿里大脑里全部的冲动放声呼嚎,他却不为所动。
“呃,你是要我帮你拿回家里去?可能不顺路……”
“啊!没事!”
突然恍过神来的艾丝一把夺过了草筐,几乎是落荒而逃似的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阿里却仍望着空荡荡的道路。
看来这次保守派大获全胜,他暗自想着,却动动心念,掐灭了那善意灵魂嘴角的微笑,有些惆怅。
阿里叹了口气,继续走。
我和艾丝之间不可能有什么超过友情的东西存在,这是结论。
——
时间平平淡淡地过了两天。
阿里又回想起艾哈迈德送来兵役处信件的那日。
大概两周前的下午,艾哈迈德骑着自己心爱的自行车从阿里门前飞驰而过。
阿里正好推门出来,艾哈迈德耍了个把戏,大叫了一声。
“嘿!接着你的!”
几乎是同时,艾哈迈德从车筐里抽出那封信,像扑克牌一样地远远飞了过来,角度非常刁钻,但依然正撞向阿里的前额。
阿里伸手接住,信封上赫然盖着兵役处的印章。
“限收到此信件者于8月5日前至利奥市国家兵役处”
“凭此信可于7月24日至坎亚克城搭乘列车至利奥市。”
……
接下来便是冗长的说明文本。
埃拉其的军队永远缺少人手,宪法规定每个20岁的公民都需要服两年的兵役,拒不执行的罚款高得惊人,所以兵役对于农村的人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推脱。
为了解除士兵的后顾之忧,家中没有劳动能力的成员每月都可以得到政府一笔不小的接济。
母亲并没有说太多,只是非常冷静地为他张罗着去利奥需要的各种东西。
包括父亲遗留下来的军装和武器,以及家里的那头已是中年的耕虫——哈马拉特。
为了获得足够的速度,哈马拉特需要变态发育。
这也是这几天阿里一直给她喂食新鲜枝条和鱼肉的原因。
而哈马拉特也一直被作为一个代步工具看待。
——
村庄逐渐消失在身后的某处,虽然炊烟在南边的天空仍清晰可辨,
但阿里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家了。
母亲,艾丝,再见。他在心里默念着,而哈马拉特也走进黄沙之中。
夕阳之中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