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对劲。”
望着正排成一字长蛇通过坎亚克检查站的获救商队，罗曼诺夫却突然蹦出这么一句来。
他紧紧盯着那些载货卡车中倒数第二个的那辆被漆成黑色的“铁城”卡车。
首先第一点蹊跷的是，“铁城”是一个枫华老牌重工企业的名字，产品从来以便宜皮实著称——但共和邦和埃拉其的国土间距离可是不止十万八千里，两国虽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关系，但毕竟隔着一整块大陆的阻碍，贸易额更是少之又少。
那，这么一辆光有钱都不一定能搞到的“铁城”卡车，又如何会出现在一支平凡的商队里？
但，更加蹊跷的，却还是卡车上载着的东西。
他的直觉只认为，那件仪器绝对不简单。
——
“嘿！来看看这个！”
打扫战场的时候，哈里夫突然像刚下课的小学生那样欢快地叫了起来。
引起他注意的是被强盗们搜出来整齐码放在沙地上的货物，阿克巴姆警惕地跟在他身边，以免这个前江湖骗子顺走自己的“战利品”——他半年前就是因为诈骗被捕充军的，阿克巴姆至今还记得宪兵把这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押到营部的情景，那时没人相信他能变成一个合格的骑兵。
这么一个前科恶劣的人虽说性格算是开朗随和，如今也成了C班的主力，但经验老道的阿克巴姆一直相信这么一句话——
狗改不了吃屎。
“是个大家伙。”哈里夫洋洋得意地看着面前这个有一人多高的白色方形铁箱，但从重量上判断(哈里夫推了推)，这估计只是个铁壳子罢了，距离一件仪器还差的远。
“不要乱动！”阿克巴姆面带愠色，小声斥责道，“有胆量乱搞商会的东西，你赔的起吗？！”
哈里夫耸耸肩，
“看起来也没那么容易坏嘛。”
说着，他便在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旁边蹲了下来，顺手打开其上的两个搭扣，手提箱“砰”地一声向两边打开，吓得哈里夫一个踉跄。
被条件反射支配而自然作出闪避动作已经是哈里夫的本能了，他低下头来，自嘲般地笑笑。但惊
奇的是，阿克巴姆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用“老生常谈”毫无情面地斥骂他。
哈里夫带着疑惑(还有幸灾乐祸)抬起眼睛，却发现阿克巴姆正直勾勾地盯着那只手提箱。
“什么玩意……”哈里夫嘀咕着爬起身来，想上去瞧瞧是什么能让阿克巴姆这个老古董都觉得神奇。
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放哨的新人埃米尔突然“啪”一声立正。
副营长罗曼诺夫来了。
虽然满腹好奇，但接受的军事训练让哈里夫在上级面前也不敢造次，他也连忙立正站好，而阿克巴姆却还蹲在那里，仔细检查着地上手提箱，不时从里面拿出几个形状怪异的元件观察着。
罗曼诺夫举手示意埃米尔和哈里夫保持安静，自己则慢慢走向专心致志的阿克巴姆，他脸上一开始分明带着些好笑的意味，但当他看到那个手提箱里的东西以后，那表情几乎是一瞬间变成了凝重。
“这是哪里来的？”
罗曼诺夫双手插在马裤的口袋里，突然发问了。
听到副营长的声音，阿克巴姆起初有些慌张，但还是很平静地回答，
“是商队的货物，上尉，对此我也很好奇。”
罗曼诺夫也顺势蹲了下来，细细检查着箱子里的物品。
他拾起一个四四方方的绿色电路板。
哈里夫使劲瞪大了眼睛。
可惜眼前的物品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但直觉告诉他，这玩意一定不简单。
时间一直过了许久。
罗曼诺夫突然站起身来，整了整褶皱的制服(当然，是弄不平的)，严肃地下令:
“把东西交还给商队。”
话音刚落，上尉便头也不回地走向那些死里逃生的商队成员。
哈里夫这下大起胆子来，凑到阿克巴姆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班长？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阿克巴姆“咔哒”一声合上手提箱，慢条斯理地回答，
“谁知道呢，或许，是魔法吧。”
——
“罗曼诺夫上尉。”
在坎亚克城检查站的哨所旁边，两个穿制服的人叫住了正准备骑着虫进城的罗曼诺夫。
虽然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打搅很是不满，但罗曼诺夫还是强忍住了内心深处的抗议——他很快认出了对方的制服和军衔。
卡其色的风衣，略微有些过宽的灰大檐帽，和虫骑兵一样高的直筒马靴和那副似乎永远都在怀疑别人的眼神。
是军事调查局。
“易卜拉欣。”罗曼诺夫扭头对副手说，“带全排先回营地，告诉那个新人，在办公室等我。”
易卜拉欣点头应允，扯着嗓门吆喝着正依次通过检查站的虫骑兵们，他们以极严整的秩序和毫不拖泥带水的速度排成三列快速通过了大门，两分钟过后，检查站门口就只剩下了罗曼诺夫，两名调查特工，以及正因过度紧张而时不时看向这边的哨兵们。
戴着少校军衔的那个特工从自己的电子表上移开了视线，开口说道:
“上尉，听说你这次成功挽留了‘晨风’商队的几十辆货车。”
“巡防职责所在，少校。”
罗曼诺夫勉强挤出一个干笑。
埃拉其国家军事调查局，在军中可谓风评极差，这个军事法庭下属的特工组织之作风大抵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胡乱抓人。
“我希望我们可以直接切入正题，卢卡斯少校”
一旁的中尉发话了，他又朝罗曼诺夫点点头，
“以及罗曼诺夫上尉，我们不希望这占用您撰写行动报告的时间。”
中尉挑了挑眉毛。
和卢卡斯不同，他手里握着黑色封皮的讯问本和钢笔，还有一张被揉得有些皱的打印纸。
罗曼诺夫却皱起眉头。
埃拉其军队规定，任何出现类似人员伤亡情况的军事行动都必须由行动最高指挥官撰写报告，递交所在师(或独立旅部)参谋备档。
虽说军事调查局出于“工作需要”可以调取一切保密等级在“机密”以下的任务报告，但罗曼诺夫眼前这两名特工明显正在逾越流程，这要是被捅出去，参谋部那些人可是会把肺都给气炸掉的——他们的肺本来就不怎么样，毕竟坐办公室的总免不了抽烟。
为此他心里略微有一丝恼火，但浮现出更多的思绪却是疑问。
为什么军事调查局会如此重视一次平淡无奇的商队解救活动？
那么，只可能是因为商队所搭载的货物。
卢卡斯少校对中尉微微点了点头，
“给他看吧。”
后者迅速抽出了手里的那张打印纸，使劲在衣服上展平后递给了罗曼诺夫。
“上尉，你认识这个吗？”
中尉略带紧张地问了。
罗曼诺夫低头仔细审视着，纸上印着一大串说明文字和对应的照片，那赫然是他在那辆行动怪异的货车里所见的设备——只不过纸上显示的更为完整，高大的铁壳子的顶角上架着四根长长的天线，在高度适宜的地方安装了一块显示屏和用来操作它的键盘，外接的电线连接着更大的信号矩阵——但罗曼诺夫不确定自己看到的零件是否足够组成这么一个雷达似的设备。
“是，我见过。”他不假思索地说。
面前两人的气氛突然一阵紧张，
“上尉先生，”卢卡斯少校开口了，“你知道这件仪器如何使用吗？”
罗曼诺夫心里一惊。
他见过芯片，主机箱，显示屏和雷达天线，这在他曾经服役过的北方革命军里是极为常见的事物，而相应的东西在埃拉其虽然并不算多，但绝非没有——哈耶沙漠深处的峭壁顶端就有一个军用雷达站，旨在防范由沙漠过来的飞行物，罗曼诺夫还不是上尉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几次向那里运送补给品的任务。
重点是，雷达绝对不是他们盘问罗曼诺夫的理由，这台机器一定另有作用，可能……
但罗曼诺夫的头脑一下子塞住了。
还可能是什么呢？
信号接收器？干扰机？
甚至……统合国际天基打击系统的上行链路部分……
但罗曼诺夫好歹是个具有完整常识的基层军官。没一会，这些荒唐的可能性就被他一一赶出大脑。
“我不知道，先生们。”他诚实地回答。
“很好。”少校继续说着，“你今天所看到的，是埃拉其军事密级为秘密的物品。”
罗曼诺夫虽然早就猜到，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老道，他还是佯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中尉的表情略有放松，他接上少校的话头，
“上尉，看来您在任务中明显是无意间目击了这件物品，因此，军事调查局认为有必要向你重申一遍军事保密条令的内容。”
中尉顿了顿，接着便开始背诵起罗曼诺夫已经是耳熟能详的12项条令。
罗曼诺夫的脸色出现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难看，还好，军事调查局普遍对他人的差劲脸色有良好的抗性。
等到中尉说完最后一个字，少校又很快补充了一句。
“你是否承诺严格遵守以上的所有条令内容？”
“是的，少校。”罗曼诺夫说。
“很好，”卢卡斯点了点头，拖着音调慢慢地讲着“我不怀疑你的履历，但是目前仍需要你解决一个问题，上尉。”
“尽管吩咐，少校。”虽然不情不愿，但罗曼诺夫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自信。
卢卡斯少校缓缓地挪动脚步，气定神闲地凑到罗曼诺夫的身边，一伸手，几根手指掩住了自己的半边嘴，然后用嘶哑的声音悄悄说道:
“请保证你手下任何了解这件事情的士兵，保持绝对的安静，否则……”
卢卡斯接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否则，你也明白，军事调查局有的时候可以不遵守保密条令所规定的惩罚细则。”
听到这句话，罗曼诺夫胸口顿时一阵恶心。
“我明白了，先生。”
罗曼诺夫微微颔首，心里却是无限的不满。
看到这部仪器的军人中，阿克巴姆班长是他在骑兵队里最信任的几个人之一。
事实上，阿克巴姆这人虽然长得年轻，但却是骑兵队300多人里资历最深的一个。阿克巴姆拿的起，放得下，一言一行都能尽显他“连队老油条”的本色，他的工作宗旨可以被浓缩成四个字:
“少出乱子”
至于那个有时不服管教的刑事兵役者哈里夫，罗曼诺夫猜想这个前骗子的城府或许比现在看到的要更加深邃，应该也明白什么时候该住嘴。
更何况，若是阿克巴姆在的话，他就更不可能把这件事拿出去乱讲了——阿克巴姆也是为数不多几个能让哈里夫服服帖帖从命的几个人之一。
当然这仅限于哈里夫在他视线内的时候，不过，这也就够了。
卢卡斯少校退了回去，清了清喉咙，
“那么，我们今天的调查就到这里。”
“现在，请把你手上的资料递给罗伯特中尉，再怎么说，这也是保密的。”
卢卡斯说完摆了摆手，一旁的罗伯特快步上前，用双手接过了罗曼诺夫紧握着的那张打印纸，
“那么，上尉，今天的谈论就到这里。”
卢卡斯笑着伸出一只手，罗曼诺夫迟疑了一会，却只是“啪”地一声站直身子，举手敬了个标准的军力，目光严肃。
少校讪讪地收回了手，咳嗽了一声。
“解散，上尉。”
“是，少校。”
罗曼诺夫这才背过身子，双手放在战虫的挽具上，一脚踏上特制的脚蹬，一齐用力，翻身骑了上去，他的战虫“基拉”甩了甩脖子，喘了两口粗气，随后便载着他慢悠悠地走进检查站的大门，罗曼诺夫紧盯着前方的道路，没有再向后看哪怕一眼。
检查站的哨兵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沙漠的阳光正欲落向远方的地平线，光芒斜射在坎亚克城的建筑和街道上的行人身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但这时的阳光已经不再暴烈，反而渐趋温和。
饭点就快到了，轮班的哨兵早已经在一旁的关口小屋里和自己还未吃饭的战友看了许久的热闹，他们方才全都踮着脚，从狭小的玻璃窗里观察着这边的情况——但此时也全都缩了回去，等到岗哨事务交接完毕，这些人留下步枪和子弹，说笑着去营地食堂用餐的时候，沙漠的夜晚，坎亚克的夜晚，就开始了。
两名调查局军官一直目送着他离开。
卢卡斯少校微笑着，动起他干裂的嘴唇。
“他真是个难对付的人啊，罗伯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少校同志，但……”罗伯特中尉斟酌了一番字句，“他的品行至少是端正的，或许只是上尉还没有认识到我们工作的重要性。”
“那就但愿他能早日明白吧。”
卢卡斯转身走进坎亚克的大门，调查局配发的大衣在傍晚的微风里舞起下摆。
“走吧，我们也是要吃食堂的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