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知道时间,但是大概是到了四月份。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不像冬天那么难熬,唯一的缺点是气味变得浓郁。温度的回暖使得微生物开始发酵,恶臭不仅浓郁而且不散。不过人的适应能力总是强大无比的。只要在这里待上一两个月,再大的洁癖也会适应。
所谓适应,指的是闻不出任何异味。
毕竟人是能动的,环境是强制的。
四点没过一刻,天还黑沉沉,乃至启明星的光依然很灼亮的时候,两排大床里的生物已经开始蠕动了。
床是双人大通铺改建的。原本的两层被强硬的加塞了一层木板,最上面是最舒服的床位,下面则几乎脸贴着床底。
“**的,干活了,起来!”熟悉的呼喊声响了起来。一个男人踹门而入。他手臂上一块小小的结晶碎片显示出他感染者的身份,而身上的着装却又将他与屋子里的人相隔离开来:礼仪正装,西服领带,虽然穿的像是店小二身上的马甲,全然没有优雅和格调可言。
仓库里三层床上的蠕动加快了。由于强加一层床板的缘故,床上的人无法起身,只能爬出床外再去穿衣穿鞋。仓库里的宿舍是男女混宿的,几十个人住在一起。因为人多聚拢,能有一些温度。靠着这点体温,才能度过冬天。被褥像纸一样薄,手指一捏两片布就合在一起,里面基本找不到什么填充物。
男人女人打着哈欠下床来。互相踩踏、颓丧,找自己的衣服和蝎子。摩肩擦踵,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和尿素的味道。
“你!去烧水!他妈的,还在这儿磨磨唧唧的,快点!”踹门的男人叫嚷起来。他的名字叫什么我已经忘了,老板管他叫乔伊,从此这就成了他的名字。我清楚的知道他从前不叫这个,最起码他还是我们同伴的时候不叫这个。乔伊指着我的鼻子点名。“快去!”他拔出腰间的鞭子,在空中抽了一声如同惊雷一般的炸。我赶紧低头加快脚步,但是第二鞭还是如我所料挥了出来抽到了我的脊背上,痛得我一哆嗦。“猪狗不如,呸。”他厌恶地朝着我吐了一口唾沫。
同样的“猪狗不如”在这个仓库改建的宿舍里有五十来个。门外面别的区域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相似的宿舍。“猪狗不如”的家伙们确实已经和猪狗差不多了,包括我。神情淡漠,缺乏羞耻感和荣誉感——那些是在文明社会之中才会出现的情绪。我们越来越原始,越来越粗鲁。
“让一让。”我拨开一个挡在我面前的女人。我的手刚好抓到了她的胸部。松弛绵软,像个口袋。她双目无神地看向我,顺从地挪了挪位置,继续她的拉屎大业。她就这样把便盆放在路中间——准确地说,这个矩形小仓库加上两列大床之后中间的路仅仅够两人同行,也谈不上什么路中间——解决她的排泄问题。一件反复穿洗到快透光的衬衫披在她身上,纽扣一粒也没扣上。她胸口有几粒凸起的硬物,没有突破皮肤,我想应该是她体表的源石结晶。她头顶有一对鲁珀人的耳朵,毛发已经开始秃了。
有人从床上跳下来。顶层是待遇最好的床铺,粪便味道没有那么浓重。因为早晨开工前的时间有限,而便盆的数量更加有限,所以争抢的时候难免有急躁的人弄撒在地上。而且,最上面的人甚至可以起身。
乔伊没有闲着。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鞭术并不过关,不是总能抽到他想要鞭打的目标,于是收了鞭子,改为用脚踢。他像是闯入面包虫群里的蟑螂,走到哪里,那里的蠕动就会加快,还会试着避开。可惜这个罐头仓库太过狭小,绝大多数目标没有机会避开那一脚。
“打死你,还不起来?妈的,懒狗一条。”
长期这样耀武扬威的吆喊,乔伊的嗓子听起来像一口破锣,难听至极。好像是因为够不着三层床上的人,他有点气急败坏。床上的人在他的催促下慌忙下来。蓬头垢面,赤着脚,猪猡们用差不多的速度穿好了衣服,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点涌向洗手台。
一条水管七个水龙头,全部拧开。几十号人拥挤着插着缝伸手来捧水,浇在脸上,摸两把就算完成。爱干净一点的,还会倒一点到嘴里涮涮口。
烧火变成我的定活儿,我也忘了是多久了。自从上一个比我更加瘦小的小孩死了以后,烧火的人就变成了我。我不知道这条潜规则是如何形成的,大概是他们觉得瘦小的孩子负担的活儿也是最少的,所以应该在这些地方补偿回来。这很公平。
我看着柴火,深吸了一口气。我烧柴很多次了,很多就是很多,不记得多少。我知道柴火从来都是现砍的,在附近的林地偷偷伐来的,每根木柴都新鲜湿润,根本无法点燃,烧着火也是浓烟滚滚。耽误了几次吃饭,挨了几顿工友的毒打之后,我学会了每次生火都把一些湿柴依偎在旁侧烘烤,为下次做准备。
把引火的干草塞进炉灶,把火升起来。橙黄透红的火焰在我眼中跳动,面庞感受着高温辐射。每当到这个时刻,我的思维就会像是解冻了一样,慢慢开始活跃。瞳孔涣散,余光注意着任何人看向这里,我就会做出勤快烧柴的样子,或者搅拌捅里的粥。没人看这里,我就开始神游物外。每一次都杂念丛生,每一次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回过神来,就全部忘记了。
粥好了——水米依然分离。火候不够,和米太少,两种原因都有。接下来分粥不是我的活儿了,这是老板的事。一边分粥,一边训话。我退到一边,取一个碗,然后排到队伍最后去,非常自觉。
在最后的瞎想时间结束,奴隶的一天开始之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昨晚,夹杂在喘息声里偷听到的谈话。听说今天会有一个新的小屁孩来矿场上工。
终于该换别人烧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