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复的日常之中,时间的流速捉摸不定。生活如同煎熬,生命像是黄油在平底锅上起舞,一边融化,一边冒出一个个泡泡。每一秒都难捱如年,然而时间的逝去毫无实感。当我蓦然回首,居然又过去了一年。
没有什么变化。我依然在监工的唾骂之中醒来,在一线开矿,然后昏死一样睡去。
当我对着偶然出现的反光平面——例如雨水之类瞧去时,我似乎能从不清晰的映画里看到自己一丝成长或者衰老的痕迹。而左侧脸颊上的那块结晶,好像也变得更大了,那块催命的符咒。
难道是因为结晶都在脸上,当初科罗斯塔才对我产生了些许同情?
枯燥地挥锤举镐,必须要一些胡思乱想来消磨时间。
我回想起了从前。万卡刚来不久的时候,说要罩着他的庞波。那个唯一可以发自内心笑出来的大汉,也是在我身边如往日一样劳作着。
忽然,他两眼一闭,咬紧牙关,朝后倒下去。塔一般的汉子硬倒在了地上,激起飞尘无数。我吃了一惊,晃了一眼,连忙朝旁边跑开。
“你在干什么?回你的位置上去!”监工看到了我,朝我挥鞭。我顾不得,顶着疼痛躲开。周围的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也慌忙躲避。
“斯内,内克,我,我。”他的胸口开始剧烈地上下起伏,宛如一个分箱。庞波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的脸庞如同在微波炉里加热的香肠,肠衣被涨到了极限。他的皮肤忽然就从白变红,红的可怕,整个肌体都充血**失去棱角。他用哈气一般嘶嘶漏风的声音说着,两颗快从眼眶里滚出来的白眼仁朝着我的方向。
“我,我,的时间。”
他炸了。他的皮肤表面被血肉崩裂,食指粗细的蛛网纹路瞬间蔓延,遍布他的身体。血液如同喷泉一样爆涌,接着些许尖刺状的源石结晶体从他的身体里生长出来。虽然缓慢,但确实“成长”着,黑色的结晶宛如一朵盛开中的花朵。
“说要罩着你的人没了。”晚饭的时候,我很遗憾地告诉万卡。万卡虽然满脸疲惫,但是已经进入了节奏。他开始这里每一个人所做的一样,把碗舔的干干净净。回答我的时候心不在焉。
“谁?你说庞波?那个大个子?今天的晚饭怎么还有肉沫,老板过生日了?”
“我建议你不要问这个问题。时机未到。”我怜悯地看着他,决定不告诉他其中的联系。
“什么?”他迷惘的看着我,但是很好地遵从了我的建议。我对他的建议已经帮助过他,他知道听我的比较好。但刚来不久的他依然有未被磨灭的好奇心。“那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等你能把呕吐物吞回去不浪费的时候。”我敷衍地说。
无知是温暖的摇篮,真相是纯白的雪原。
我也曾和他一样,心中还存放着“探知欲”,“好奇心”这样在这里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东西。后来知道真相之后,才发现自己多么应该后悔。
真相单纯,漠然,可笑。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而已。当万卡知道他所希望知道的事情以后,果然还是没能把吐出来的东西吃回去。他吐得昏天黑地,胆汁出来了。因此他第二天没能按时起床,虚弱地就像一根湿柴。
万卡扶着栏杆爬出床,试着站起来,但是体内的空虚让他跌倒在地。走到了宿舍末尾的监工乔伊回头看见了这条漏网之鱼,顿时来了劲儿。
“你!你是烧柴的吧?哦不对,你之前是……起来!还在那里装模作样!”
万卡虚弱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告饶似的做出一些肢体语言。
然而他得来的是乔伊皮鞋猛踹。
“起不起来?起不起来?”乔伊怒斥。万卡在地板上扭动,试图挡住踢踹或者避开要害,但收效甚微。他最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等着!”乔伊狞笑着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桶水走了过来,浇在万卡的头上。水管在室外暴露了一夜,水温接近零度。万卡被水激灵地抽搐,神经反射从地上站了起来。乔伊再次一脚把他踹到。“哈,还装!”
我站在一群人里,和所有好似和自己无关的人一样,只是看着,无动于衷。这已经超出了我能够帮忙的范畴——如果说他在干活时遇到的麻烦难度是一,他惹毛上铺大佬我去解围的难度就是十,而暴戾的监工发火时阻止他们难度就是一百。
我的能力范畴顶多十二。
我注视着痛苦的万卡,却出奇的内心毫无波动。不知道为什么,假装都假装不出一丝愁容来。我甚至没有任何想法:对监工的憎恨,或者期盼他鼓励他站起来。什么都没有。
我什么都没有了。
万卡最终还是站起来了,强撑着去干活,并且之后缓了过来。他迈过去了一个坎。如果没有迈过去,那他就死定了;他翻过了这个坎,如果一切平稳,也许就能再活很长时间。我有一种无言的感受:从此以后,我所体会到的那种和思维和意志所割离,单纯发源于躯壳的那种生存欲望,已经从万卡身体里激发出来了。
“喂,哥。”我听到万卡的低声呼喊,思绪从一年前飘回了当下。
我抬头向后看去。万卡背着满筐的矿石,四下张望着,趁着监工没看这边偷偷和我说话。
“嗯?什么事?”
万卡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羞涩和拘谨。一年的时间,他成功脱离了致命的溶解厂,加入了背篓大军的行列。虽然对于他来说这份工作太过于吃力,但他也尝到了多劳多得食的甜头,不肯再回去。
“没事,就是和你打个招呼。”他摸摸头爽朗地一笑。
我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趁着监工没注意,我也偷一锤子的懒。“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
总觉得,和平常不同。我仔细打量万卡。这个比我小的少年在经历了一整年的苦难锻炼之后,筋骨似乎也受到刺激张开来。他个子窜了一小节,快要和我一样高了,脸上略微晒黑,加之肌肉也紧实有力些,整个人阳刚不少。微微眯起眼细瞧,乌萨斯人毛茸茸的耳朵虽然也缺乏光泽,但是却没什么灰尘,干干净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你去洗澡了?你的衣服,嗯,也很干净?”
“嘿嘿。”他摸头讪笑、“因为今天是我——”监工忽然转身了。我俩立马不约而同做出正在工作的样子。“不说了,回头见。”他背着矿石走开了。
万卡第一天来时就满脸灰尘泪痕,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说实话,我没见过他整洁面容之后的样子,没想到居然还有点俊朗。我想他今天大概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吧。
“祝你好运。”我低声说。
希望你能开心。
至于我……我已时日无多。
“咳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