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骇住,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话。
眼前的人……更准确的说,万卡躺在他的床位上,安安静静,眼睛睁大看着面前上一层的床板。他听到我的声音,又朝我扭了扭头,看向我。
我与他仅有一步之遥,却感知不到他的温度,他的呼吸,脉搏和心跳。我仿佛是面临着一具精致人偶。
他很安静地歇着,没有异动,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无害的事物给了我深深的恐惧和震慑,以至于我不能开口也不能移动。
就连工友在我身旁倒下炸成血沫,就连有人不幸卷入矿石粉碎机的入料口被凿成肉泥,我也没有如此畏惧过……那不再是血腥画面的刺激,而是一种阴沉的心灵深处的撼动。我呆若木鸡。
万卡的脸上没有血色,脸很精致地苍白着,耳朵与头上棕色的绒毛也很洁净。他的眼角有被泪水沤烂的痕迹,就像他刚刚来到工厂的那一晚一样。
他已经一年没哭过了。在这里流泪可以被允许,因为烟尘弥漫;而哭泣却是绝对的浪费。没有人会怜悯你的软弱。
他又哭了。但我说不出谴责他的话。这个小伙子已经在一年的锤炼下逐渐和人们对乌萨斯人的主观印象所接近,结实又强韧。然而现在他的身躯遮盖在一张毯子下,我觉得轻薄地像是在一张纸做成的,能被一阵风吹跑。他上下两片嘴唇扇动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只发出了几个蚊子响的音节。他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好像想哭,但是没有泪水流下来,红烂的泪腺已经停止工作。
“……”
“上去。”科罗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过来,在我身旁。我的恍惚被打断。
“上去睡觉。”他强调了一遍。科罗斯塔少有的没有节约精力再说了一遍。我浑浑噩噩,听从他的建议爬上了二层我的铺位,躺平睡好。
……万卡,到底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科罗斯塔的告诫也使我不明不白。我沉浸在杂乱的想法之中,感觉自己的脑袋又慢慢热了起来,就像过度运转的机床。
……
之后的工作,没有再见到万卡。
他依然在我的下铺。早上起来,或者晚上睡觉的时间,只要机会得当,还是能见到他。他总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和我咧咧嘴很难看地笑一下,就又匆匆离开。除此之外,没有再见到他。我都开始怀疑他是否已经是一个鬼魂,一个幻影,只存在于我的臆想之中。他早早离开,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依然做着自己开矿的活儿,吃着被称作“尸油面包”的腥臭午餐。后来的日子里,当老板第二次来工地上张望并且找到我的所在走过来与我搭话的时候,我意识到万卡的转变必然与他有关。
我有些害怕。
我甚至无力反抗监工。监工手里不仅有鞭子,还有弩箭和枪械。最上铺的“大哥”也无法公然对抗监工,更不要说老板。如果他也想把我变成万卡那个样子,我是没有办法的。
我尽量地回避他,
“他来了。”科罗斯塔沉声说。他的表情沉郁,我觉得他一定知道一些什么。
我甚至觉得,我一定知道些什么。我想一些细节已经告诉过我,然而我却无法将线索组合起来。
“躲到我背后去!”
我立马放下工具躲道科罗斯塔魁梧的身躯后面去。老板张望着,没有看见我,扫兴回去了。我呼出一口提起来憋住的气。
又过了几天,老板又来了。这一次他没有晃悠,直接过来找人。我无处可藏,不可能丢下工具逃走,只好装作很卖力在工作中的样子。
“斯内克?”
“啊,是,老板。”
“你叫斯内克是吧。”他伸出手来。我以为他的意思是要握握手。他眼睛眯成条缝隙,勾着嘴角笑起来。
“对,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握着我的手,却不松开,反而变本加厉两只手都握了上来,并且摩挲着,有点恶心。我想要抽走,又怕徒增变故,只好忍受着。
“你的皮肤很光滑哦。”
“哦哦,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确实,那一晚上发热蜕皮之后,我遍布伤疤,和砂纸一般粗糙的皮肤又变得洁白滑嫩了,还坚韧得像熟牛皮。
但是这和你特么有什么关系?你还想向我请教护肤技巧吗?
“很辛苦吧,有没有太累啊。”
这不屁话吗。你来挥一整天大锤试试?我心里想着,嘴上却说:“不累,为老板工作,应该的。”
“晚上,我来找你。”他说着,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我目送他远去,手在裤腿上擦来擦去。周围都是臭烘烘地汉子,但是这个老板让我格外恶心,总觉得他的汗粘在我手上了。
“你打算怎么办?”科罗斯塔忽然开口。
“什么怎么办?我不知道。”我谨慎地说。尽管是科罗斯塔,我依然不会把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比如我感觉这个老板有点怪,好像脑子有病。
“……”
万卡的床铺好臭,臭死了。他好像拉稀拉床上了。我的神啊,这窜稀的风味让透风本来就差的宿舍基本上跟厕所一个感觉了。还好很快他立即拿去洗了。
多大个人了,还能拉床上?
他一直像个鬼一样飘来飘去,也不理我说话,反而和老板有些交流。我猜想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好处,准备成为乔伊那种人了。我心里有了一丝芥蒂,开始不爽他,也不在和他打招呼了。
反正他也不理我。
晚上老板真的来了。在他带着一大帮监工踏进门的一刹那,科罗斯塔忽然把我拽到最上面的床上,把我扔进他的被子里盖起来,自己坐在床沿。
“斯内克呢?”我听到他们谈话。
“不知道。晚饭后就不见了。”科罗斯塔回应。
缺氧让我的心跳加速,紧张是我的血压升高。我藏在被子里,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老板不对劲。直觉告诉我必须躲开他。他在之后的日子里一再的来找我,而我也不断与他周旋。或者是借口打断对话,或者躲起来不让他找到,甚至设计别人同时向他证明我不在场……
那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掌勺舀粥的人换了,不是老板。
大家心中多有疑惑,但是没人提问为什么。其实没了老板一直念念叨叨,心情还要好一些。
我的排位靠前了。很快就轮到了我打粥。然而这时候,舀饭的监工却突然停下了。
“斯内克?”
“对,怎么了?”
“乔伊!带他过去。”他扭头喊来乔伊,又对我说。“老板找你。”
……
他带着我七歪八绕到了一个公寓。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老板住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地方。
这样的小楼,应该叫别墅吧?还是别野?带着一个小花园。我真的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花了。矿区的每个角落都被挖得坑坑洼洼。篱笆的白色小花叫我心旷神怡,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走快点儿。”乔伊瞥了我一眼,我怕他的鞭子,急忙跟上脚步。
屋子里不出所料也装修得精美。我说不出是什么风格什么风格,只是觉得很贵。那其实是哥伦比亚的风格,简约又蕴含着奢华。墙上有浮雕,又有巨大的彩电。地上铺着羊绒地毯,绒有一指厚。我沾满泥土的鞋踩在上面的时候,都不由有些心疼。就连楼梯拐角的扶手,都雕饰着不同的兽头,兽头憨厚可爱,工艺不凡。
“来了?”老板从大概是厨房的房间绕了出来,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提着茶壶。他穿着类似于睡袍的条纹衣服,肚子腆着想口鼔。
“过来,坐,坐。”我应声坐下,乔伊把我送到,就转身离开了。
“喝点什么吧,只有红茶可以吗?”
大清早的我饭都没吃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请我空腹喝茶?我看你是吃了臭狗*恶臭上头脑壳不清醒所以出门被门夹了吧,如果脑袋里全是*的话建议用马桶塞子捅一捅倒点硝酸进去好好清洗一下消消毒。虽然心里这么想着,但我还是嘴上非常恭敬地问候他,端起茶一口喝干。
我虽然没见过世面,但是毕竟是在餐饮行业打工的,不至于茶都没喝过。只不过喝不出好坏来。
摸不清老板到底是什么意思。看着他肥胖的笑脸,我心中愈加烦躁,又无处发泄。从前我可以和人直接动手,现在我只能在心里叫嚣。我希望他这个丑*马上放我去吃饭,不然我不保证会不会生吃他*以示尊敬。要是现在有事说事没事让我离开去吃饭的话我还可以考虑让他族谱升天的时候保留一下全尸,如果不能的话就……看什么看两眼珠子跟鱼泡似的再看给你抠出来踩了听个响……王八羔子恶心死我了……我……有点……
……难受。
他的笑脸在我眼前旋转,旋转,拉扯变形,变成不似人样。他的声音时而近时而远,重重叠叠,我听不清内容。我的眼皮好重,我的头颅好重,我控制不住向前点头……逐渐地……慢慢地……轻柔地……迷失。
……
在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之际,身体中的血液开始汇象大脑。随着这种异样热流的冲洗,停机的大脑重新启用,思维也慢慢运作起来,失去的感知一点点被夺回。
我下意识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