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斯塔依旧瞧着门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躺下。
他没说什么，也不会人找他说话。不爱说话，是萨卡兹人，身材魁梧五官凶煞——这三点加起来在别人眼中就等于上去搭讪会被打死。
只有斯内克会和他絮絮叨叨，说些他肚子里的牢骚。这种时候科罗斯塔只是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有种如同干涸的地缝涌出甘泉一般的欢愉。
他把斯内克当做子侄辈，甚至孙子看待。可惜萨卡兹人不善于表达关爱的情绪，最起码他是；况且，他也没有关爱别人的余地。
斯内克依然没有回来。科罗斯塔稍微有些担心。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
当斯内克那早被带走的时候，向他投出求助的目光，若是他能像之前一样保下他该多好。但是科罗斯塔做不到。他知道老板这样的命令意味着“周旋”已经达到极限了。他只能装作没有看见斯内克眼睛里的哀求。
从那天以后，斯内克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了。
不，他根本就没有再说过话。
……
天上星月辉光渐渐隐去，天地黯然，然而时间已近晨，红日将升。
斯内克拖着脚步，迈着碎步，一点一点步行。
他双目低垂看着脚尖前面的地面，没有一点神光。两眼呆瞪着，眨也不眨一下。他脸上的表情宛如僵死，但面颊两侧的肌肉却随着迈步而抽搐着，仿佛在忍耐什么痛苦。
“斯内克？”
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哨子已经吹响了，苦工们接二连三地起床了。
“呵，又被老板叫去了？”上铺一个人一边穿着衬衣，一边挑了挑眉毛。
“舒服吗？把你给爽‘爆’了吧？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斯内克嘴角勾了勾，跟着傻笑起来。
“你看，他在笑诶，我说对了，哈哈哈哈。”
“你有意思么，欺负一孩子？”
“孩子？他已经知道怎么做大人了哦，嚯——”
斯内克傻笑着，朝着自己的床挪步。他现在没有力气砸矿石了。虽然看上去还是个健康的小伙，但是身体已经成了一具空壳。他回到了矿石精炼厂。自然，也回到了最底层的臭烘烘的床上去。枕头和褥子上布满了霉菌，棉花也开始从破开的缝隙漏出去。
万卡低着头，坐在一滩湿漉漉上。他沉默了片刻，扒拉下抱起整个床单拿出去晒。
早餐时间，又要排到最后了。
“你们啊，只要肯努力干活，未来大好的生活在等着你们。不要灰心，钱，我帮你攒着。等你走的时候全给你，还带奖金……”老板站在粥桶后，说着相似的话。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可是。
“谁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了？”有人小声嘀咕。
声音虽然小，但依然被些许人听见了。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张望了一下，先是盯住了斯内克，接着又摇了摇头。
不是他。以前可能是，但现在……
斯内克傻笑着，双眼在向上翻着，在云朵之间游离。
“嘿，你！”终于排到了他。斯内克亦步亦趋地随着队伍向前走，但是神游天外，没有意识到排到了自己。
“听到没有，斯内克？你待会儿跟我来，带你去吃点好东西。不是告诉你别排粥了吗？”老板微微俯身，压低声音说。斯内克逐渐把眼睛从向着天降到他脸上。
“阿巴阿巴？”他咧开嘴巴砸吧着嘴唇，目光扫视了一下老板的脸，接着就就盯着粥勺不再挪开视线。
老板垮下脸来，用勺子使劲敲了一下粥桶，随意要了半勺水倒在他的碗里。“下一个！”
……
粉碎，溶解，提纯，结晶。
源石精炼工厂里，孩子们弱小的躯体在巨大冷硬的工程机械之间窜动，按照说明搬动着和他们手臂粗的杠杆和闸把。万卡和斯内克今日的工作都是入料。他们站在料斗旁，用铁铲往里面铲送着粉碎的矿石。电铃忽然响了起来，工厂里的孩子们如得了号令一般，关了机器一窝蜂冲出去。午饭能多能少，也需抢一个先后，晚到可能会没有的。不是每一个监工都有老板那一手人均分的抖勺手艺。斯内克正想冲出去，却看见万卡没有要动的意思。
“……？”他嘴里冒出几个不成音节的音来。
“……”万卡拄着铲子，艰难地站立着。旋即他抬起头，用温柔地目光打量着斯内克。
斯内克仿佛一个痴子。他嘴巴有些歪，甚至嘴角流下口水。他头上的黑发略约泛红，颜色慢慢淡了。略长的寸发，不久前集体减的。万卡想起自己刚来时，那个一把把自己拉出队伍的斯内克。那个脸上装作平静，眼睛里却写着桀骜的人。那个左右逢源，敷衍着、把自己拿去顶位置，又在为自己谋福利，指点前路的人。那个精神的，活动的，聪明的，坚韧的人。和眼前这个痴傻的，混乱的，失去一切的人。那是同一个人吗？
“……哥，斯内克，哥……”万卡苦笑了。“你怎么比我还脆弱啊。”
明明是他先遭遇这一切。
反而是斯内克先崩溃了。
这是万卡未曾想过的。斯内克不知道，从第一天起，斯内克的举动就塑造起了其可靠的形象。万卡一度一直在心里将其视为心灵支柱：按着斯内克说的做，就一定不会吃亏，一定会在这里顽强地活着。谁知道……世事如此难料。
“你还记得吗？我被带走之后。我下不了床，被乔伊，还是谁，拽下来踹。你站在人群里。看着，就只是看着。”
什么也不做。无动于衷。明哲保身。冷漠。无情。
“现在你也感觉过了吧？”
我知道科罗斯塔试图保护你。但是他失败了。他也许能够打一些马虎眼，但是老板咬定要找到你的时候，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当你向着他求助，他却只能装作没看见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我的感受了吧？
“我没有怪你，斯内克。我真的从来都不怪你。”万卡走上前，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一点点，傻笑着的萨弗拉男孩。他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那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科罗斯塔的错。不是不站出来，只是我们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任何事发生。”
“我明白，你是在利用我，但是不纯粹是在利用我。”
在这冰原的矿场里，在这感染者的集中营里，不可能有纯粹的帮助。纯粹的帮助者，往往会自寻死路。
“谢谢你告诫我离开溶解厂，谢谢你逼我适应吃下那些带给我热量活下去的食物。”
万卡放下手。
如果当初斯内克没有把他拉出来，他也许会和其他的新人一样，就那样饿且冻上一整天，然后被安排进上工的队伍。他可能因为饥饿而在劳动中昏倒，也可能待在溶解厂直到吸入太多药剂而患上严重的肺部死亡。
“但是，我们又回来了，不是吗？”
人，终究难逃一死。当初的如果，留给我们的命运也不过是换一个时机。河流淌出一个分叉，却又在下一刻回归。
万卡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你想明白了吗？”他低声说，后退了一步。斯内克傻傻地看着他。他究竟在向谁提问？更多是想自己吧……
万卡的声音微微颤抖，就像是笑中带着啜泣。
“哥，我脏了，我好脏啊……”
“如果有下辈子，我想做个干干净净的人，不要有矿石病，不要有——”他开始抽噎，语无伦次起来。万卡扔开铲子，把斯内克推远，接着爬上了标着危险的围栏，跳进了注满硝酸的溶解池之中。
“啊？”斯内克不解地歪头看着。
万卡跳了进去。他落入液体之中的瞬间就开始颤抖起来。那真是剧烈的抖动。然而万卡没有挣扎，没有挥舞一下手臂或者蹬一下腿。他只是因为抽搐而抖动着。他的皮肤慢慢变黄，然后变黑；毛发瞬息间就焦糊。他身上冒出一股蒸汽来。
“？”
斯内克不明所以地看着，连吃饭都忘记了。他看着万卡剧烈的颤抖忽然停止下来，就像是剧烈抖动的心电图变成了一条直线。万卡从一个生命变成了一个物件，慢慢沉没，慢慢散发出焦臭味。他的衣服出现了好几个洞，且越来越大。斯内克好像真得只是望着某个与自己不相干的物品落进了池子里，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斯内克一直看着，看皮肤崩裂开，看脂肪液化成淡黄色流出来，看肌肉一点点分解。时间在他这里好像暂停了，他痴痴地看着，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有人吃完饭进来了，顺着他的目光好奇地看了一眼，接着尖叫着跑走。他也没有听到。直到池子里只留下一团污迹，一些保持着骨骼形状的碳棒。
一大群人冲了进来。乔伊在最前面。他看了一眼池子里，倒吸一口凉气。
“你杀了他？你把他推下了？”
这么高的护栏，能推下去才有鬼。乔伊骇得后退连连。负责溶解厂的监工随即赶到，看清状况之后勃然大怒：“你他妈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么大一池子矿和酸液要多少钱！全毁了！毁了！看看你干的好事！”他狠狠揍了斯内克一拳，接着拎着他的领口把他拖到围栏边，将他的头塞进去。“看看！”
“他妈的，下去陪葬吧！”
“住手！”老板赶了上来。他皱起眉头。“散开！没关的人干活去——你把他拉回来。你弄死他，我玩谁去？你知不知道现在越来越难‘进货’了。我说了多少次了，现在开始把你们的手段改一改。别给我打死了，打死了你去顶！”
“好的老板，我错了，下次不敢了。”监工讪讪将斯内克拖了回来。老板向前两步，看着池子里被污染的酸液，一顿窝火。“麻痹……算了，也不是过滤不了。”
“但是我还是很生气……”老板捏住斯内克的下巴。斯内克傻笑着，脸被捏成了肉嘟嘟的模样。
“从你身上补回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