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发生在绚璃辉子之前二十多年。京都的街道上,三个打扮考究的武士并排而行。其中一位稍老,留着已经变白的长胡子,体型健壮,打着绑腿——那绑腿透着满满的肌肉,一看就是沙场老将。另外两位略显年轻,他们戴着公家的高帽子,梳着武士典型的“月代”头,踩着木屐,腰间挎着太刀和短刀。
其中一位年轻的武士还牵着一个小男孩。小男孩还没有元服,因此刘海像小女孩一样垂下来而不是剪掉。小男孩的手里拿着一块烧饼。他望着手中的烧饼,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莉莉丝烧……烧……’爸爸,那牌子念什么啊?”小男孩突然对路边的招牌很感兴趣,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莉莉丝?”
那武士转过身来,只见那块招牌写着:
【莉莉丝烧饼 三河美味】
“啊,念‘莉莉丝烧饼、三河美味’,”那武士漫不经心地说道,“话说三河的烧饼好吃吗?”
“当然好吃,我的细川兴元大人,”年迈的武士回答道,“我以前吃过,挺酥脆的。”
如果读者眼尖的话,一定会认出这位年迈的武士就是后来的上杉良基。
“要不给武田大人带块烧饼?”年轻的第三位武士说道。
而这第三位武士,当然就是东海道第一大名——今川义东。
“那就走呗,”细川兴元道,“我正好带了一贯钱。”
几个人说着便走到了摊位前。那摊主是个美少女,留着稀有的紫色长发,两只眼睛像紫宝石一样闪闪发光,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一等一的大美女。
“老板,您这烧饼有什么特色吗?”上杉良基首先问道。
“这烧饼当然有特色,”美少女道,“因为它是我莉莉丝发明的。”
今川义东道:“哦?愿闻其详。”
“您看啊,这是夹鸡蛋和鸡肉的,”莉莉丝道,“这夹了鸡蛋和鸡肉的饼,不比原来的烧饼有滋味许多?这就是‘莉莉丝烧饼’的奥妙。”
“原来如此。”
上杉良基和今川义东鼓起掌来,只有细川兴元没有动。
“话说,那个莉莉丝真像织女·希洛安娜啊,”细川兴元若有所思,“也是跟她一样的紫头发。不过我可不想让我的宝贝三兵卫落到织女·希洛安娜那样的灾难中去。”
“嗯?所以说细川大人,这里一定有个故事,您必须讲给我们听,我的好细川大人。”今川义东道。
“我很愿意,”细川兴元掏出鼻烟壶,狠狠吸了一口鼻烟,“不过也只有你们这些东国人,才会连这事儿都不知道!那我就边走边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织女·希洛安娜·东姑娜还是个十六岁的漂亮姑娘——那时候我十八岁。没错,这名字一听就不是咱们志人的名字,但她还就是土生土长的志阳种。害,说这些有什么用,要是活到今天,她现在也得是个三十六岁、富态、水灵、风韵犹存的女人,有丈夫、有儿子,可那全都是她自己的错。再者说,从十二岁那年起,她就走上邪路了!她是土佐旧港的说唱艺人东姑胡森的女儿。——东姑胡森,听名字就知道以前也是个贵族呢。当年后花园天皇举行贱祚仪式,就在御所的皇极门——前年又新建了一次——广请四方歌者,那一年大御所才刚出生没多久——这个东姑胡森就在天皇面前唱了一首呢。织女幼年的时候,她的老父亲去世了,于是就只剩下母亲。她母亲有个兄弟,叫严端纳斯海——听听,听听,又是一个贵族名——在难波石山开着一家染坊,我当时还在他们家染坊买过布匹,好像是前年没的。你们看,她本来是好人家出身。她苦命的母亲倒是个本分人,只教会她做些针线活和小玩具。也就这点能耐了。等到小姑娘出落得水灵大方时,她家里依旧是一贫如洗。母女俩后来搬到有冈——现在也叫姬路,就住在城下町的世忍街。有一说一,我认为就是这个街名给这对母女带来的不幸。大概是零四年,也就是至元元年——那一年刚改元至元,也是今上天皇陛下即位的那一年,织女可是出落得十分标致呢!天天乐呵呵的,人家都管她叫‘织女·希洛安娜·东姑娜’,意思就是‘从天而降的织女公主’。——可怜的姑娘!她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就爱眨巴大眼睛给人看,而且还爱笑,那一双牙齿笑起来别提多好看了。俗话说的好,今天笑、明天哭,她哭的日子在后头呢。希洛安娜就是这样的。她一直都跟着母亲艰苦度日,打从说书的死后,家境就一落千丈了。做针线活你们猜能挣多少钱?一周也不过四十几个铜子儿,做一年才能挣来一贯宣德通宝。一贯宣德通宝啊!想当初胡森老爹在天皇面前唱一首歌都能拿十贯钱——虽然那十贯钱实际上是公方大人赏的,天皇有个屁资格私相授受——这好日子可是一去不复返了。说是有一年夏天,那天不是人的热法,希洛安娜母女顶着大太阳做工,把个希洛安娜热得香汗淋漓,满头的紫发闪闪发光,男人们见了都管她叫‘织女’,有几个干脆叫起‘天织姬’来了!哎呦我的阿弥陀佛啊!——三兵卫,不许吃饼子!——这一下就把她给毁了——有天晚上我们就看到她衣冠不整地从城主的城门口出来,还戴着金首饰,我们一下子就明白她被毁了——十二岁啊!三兵卫有没有十二岁?你们敢信?——头一个情人是三管四职之一的赤松祥秀大人,官位是正四位上左近卫大将,他的主城就是那座御着城,领石高七十五万——也不知道是六十五万石,反正地盘挺大;然后是相伴众伊势贞基大人,给公方大人讲笑话的,再往后,就又降了一等,小寺城城主小寺则职;然后就一个不如一个,什么厨师先兵卫,足轻组头黑田一郎,小西屋的番头幸太郎,如此往下,越跌越惨。可怜的希洛安娜落到了这地步,真就是一双被人随便穿的破鞋了。她那几贯钱已经用到最后一个宣德通宝了。几位大人,我还能说什么好?零四年,登基那一年,她竟然给足轻小头铺床了!——零四年啊!就登基那一年!”
今川义东长叹一声,没有说话,默默喝起茶来。
上杉良基嗫嚅着道:“所以说细川大人,这个织女后来呢?”
“几位大人别急!”细川兴元往下说道,“还有小孩子的故事呢——总之那是零六年的盂兰盆节,也就是说到今天眼看就满二十年了,织女生下来一个小男孩。这个不幸的少女当即欣喜万分!她一直以来就想要个孩子。她的母亲,那个一直以来都对她荒唐行径不闻不问的好女人,早就没了。织女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是无人可爱,也没人爱她。算上从赤松家那次开始,她已经整整堕落了四年,可怜的希洛安娜!她在这世上孤单一人,到处被人戳脊梁骨,说她不知廉耻,当街挨骂挨嘘早就是家常便饭;那些武士自然是随便打她,就连那些穷要饭的什么高野圣——讨个饭还得看山门的那种臭要饭的——也嘘她。才十六岁啊!十六岁的女孩子是多么美好的年纪,那一个个都像一朵朵八重樱,可是我们可怜的希洛安娜呢?已经四年了!还得靠着卖身体赚那可怜的几个铜板,半个月才能吃一顿饱饭,好几个月才能难得换一件新衣服。她本来有着做手工活的好手艺——就像上杉大人您的贵公子一样,可她就是不愿重操旧业,因为天天卖皮肉的生涯已经使得她变得懒惰无比,而且她比旁人更痛苦,因为懒惰所以她只能卖肉——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恶性循环,各位懂吧?”
“懂是懂,”今川义东发表意见,“可是你说的小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哎呀稍安勿躁,我的今川大人!”上杉良基道,他十分的有耐心,“如果一开始把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到结尾还剩下什么?说书的也不会这么说啊!兴元,继续说下去。可怜的希洛安娜!”
“那我就继续说了。”
细川兴元又狠狠吸了一口鼻烟。
“总之她很伤心,也很不幸,泪水天天在她脸上流淌,到最后差点连泪水都流不出来。不过虽然她小小年纪就已经蒙受了如此多的屈辱,性格也变得狂傲起来,但她总是觉得世界上有一样东西、或者有个人能够被她爱,也能爱她,使得她之后的日子不至于如此孤单和耻辱。这个人显然是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是天真无邪的,而且也值得她去爱——这是她跟那位小寺城主爱过之后悟出的道理。本来她跟那个城主已经有过一次了,但那个城主吃回头草,又把她弄回去,虽然也没待多久——本来那城主是唯一愿意要她的男人,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发现那个城主根本就是个变态猎奇猥琐男而已,只是馋她那令所有男人疯狂的胴体,那根本不是爱——哪怕是当妓女的都需要一个情人或者一个孩子来充实她的心灵,否则她们就太不幸了——所以她后来全部的愿望就是能够生下一个孩子。她也是个虔诚的人,天天祷告阿弥陀佛请求佛祖能够赐给她一个孩子。阿弥陀佛,慈悲的佛祖真的赐给她一个孩子。她那份欣喜劲儿就甭提了,那是用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形容的。你们能想象到吗?就是把孩子各种亲啊抱啊的,恨不得把这个小男孩吃掉。她自己奶孩子,用她床上的毛毯给孩子做襁褓,有好吃的都给孩子先吃,好穿的也让孩子先穿。十六岁的老姑娘——这个词我没弄错,她确实混得挺老的——当了母亲就立刻变成了二八年华的美少女。于是那帮子浪人嫖客就又回到了她身边,她就又开始自己出卖身体的日子了。她就拿这些造孽的钱给孩子各种添置衣物,却从未给自己换一床新被褥——细川三兵卫大人,这是第二次警告,不要吃那块饼子——这小男孩叫苏莱曼,按照旧港那边的习俗取的,没有姓氏,因为希洛安娜也早就没有姓氏了。总之你们是没见识到小苏莱曼那个漂亮的样子,我在那时候见到过一次,那端的是一个可爱!一双大眼睛就像水晶一样一闪一闪的,那一头黑发简直跟小女孩一样浓密——不,比小女孩的头发都漂亮!这要是长大成十六岁,必定是一个英俊、阴柔、潇洒的黑发美人儿!人家都说小苏莱曼有帝王之象,懂什么叫帝王之象吗?就是说那小家伙长大了能当天皇!”
“当天皇?那不是笑话吗,”今川义东笑道,“当今公方大人也不敢贸然对皇室动手动脚。”
“哎呀,就是那么一说,”细川兴元接着道,“总之每个人见到小苏莱曼的样子都说,这孩子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汉!迎娶皇室公主,成为王子,建功立业云云,可怜的希洛安娜对此也深信不疑。她甘愿作为小苏莱曼的女仆而服侍他一生,就像先知之母服侍先知一样。一瞬间,他们母子就成为了方圆百里的名人,许多人都来拜访。”
上杉良基小声道:“这故事真是曲折动人,可这跟悲剧有什么相关?”
细川兴元回答道:“这就来了!我的关东管领大人。有一天,几个武士突然闯进他们家门,将可怜的希洛安娜和她的小苏莱曼一起抓走了。为什么呢?因为不知是谁传出的流言,说小寺城的城主有了私生子,而那私生子正是小苏莱曼。天地良心!可怜的希洛安娜就是干那一行的,她怎么可能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哪个老嫖客的儿子?小苏莱曼跟没有父亲有什么区别?但人家小寺城主就认准了这个死理,非得说这对可怜母子败坏家门——那你当初为啥强抢可怜的希洛安娜?——就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希洛安娜四十大板。希洛安娜那么弱小的一个女孩子,怎能经受如此毒打?那打得可真的是血泪齐飞、泣血哀恸啊!打到最后她干脆只能发出那种嘤嘤嘤的抽泣声,但就是这样,她也决不让自己的儿子远离自己怀抱一步。然后也没做什么滴血认亲,那个残暴无能的小寺城主一把抢过孩子,把他们押到大海边,就要扔到大海里淹死——正在这时!可怜的、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贝都因姑娘一跃而起,将那个城主顶到了大海里,而她和小苏莱曼也双双坠海。最后,家臣们只打捞上来城主溺水身亡的遗体,却始终没有找到希洛安娜和小苏莱曼的遗体,于是他们认为这对母子大概也死了。”
“所以说,这对母子最后死没死?”今川义东问道。
“不知道,但掉到海里还受了重伤,十之八九是都死了,”细川兴元又吸了一口鼻烟,“后来有人偷偷给希洛安娜立神社,但被官府发现后神社勒令拆除,而那个人最后也被判了死刑。”
上杉良基又深吸了一口气:“幕府不知道吗?”
细川兴元反问道:“我们都是幕府大员,就连我也是从市井小民口中听的这个故事,你说公方大人知不知道?”
三人无语,相视着叹了一口气。
“好了,三兵卫先生,我们去吃饼吧,”细川兴元掏出几枚铜钱,“今天我请客。来三份烧饼!”
“好嘞!”紫发少女高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