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两点了,失去了喧嚣的街上,有如坟场般的安宁。
路上既没有走路的行人,也不存在吵闹的车声。
这理应是没有任何人,应该不会发生任何事的高速公路一旁,然而,却又像是暴风雨发生之前的那片平静,但确实存在着异常。
偏僻而寂静的巷路,在这种连月光都被云层遮蔽的夜晚当中,唯有街灯发出的微弱光线将这里染上昏黄的色调。
对于少年托尔来说,在月色下散步无疑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当然,今天可不是为了散步。
然而今晚的天气状况实在太糟,以往皎洁而明亮的银月被层层厚云所掩盖住,少年能够感受到的也只是那清冷的光辉所带来的寒意而已。
深夜的、高速公路一旁的汽车旅馆,并没有想象中的安全。
先前细细询问了一下这一带的治安情况,结果却让托尔有点失望,原以为这里治安理应比自己所住的地方要好上几百倍,谁知道旅馆的老板娘还是漫不经心地提及某些听上去并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比如说会遇到什么拿着弹簧刀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小混混集团……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以致托尔差点错过了这条重要的消息,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总而言之,这里的治安情况并没有好到足以让一个普通成年人能够放心走夜路的程度,可是这也只是针对普通成年人罢了,对于托尔而言,这样静谧的夜晚反而安稳到让人感到有些无聊。
或许「提前回家」和大姐头一起擦酒杯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事到如今,也总不可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那里吧?
听说有赚钱的机会,经过蛇头那里偷渡来日本所花费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甚至还向大姐头借了一部分钱,再加上还没还的房租、酒钱,就这样两袖清风回去的话,绝对会逼着去黑市医生那里卖肾的。
于是乎,托尔唯有微微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而就在这时,他的视野当中映现出了旅馆附近的一个普通公共电话亭,只是现在看来,那些许的光亮却像是在成片黑暗中的死亡孤岛那般令人生畏。
那里是自己定时联络大姐头叶卡捷琳娜的地方,但考虑到国际长途话费和身上所剩路费的严峻比例,也就是报个平安的程度罢了。
至少,也要好好说一声:
「我没死,我还活着,还有气呢。」
快速按着手机上的按钮,那只是持续了几秒的铃声却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甚至让托尔有种「要不就这样把电话挂了就好了」的错觉。
不过,这仅仅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而已。
电话接通了,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电话一头的叶卡捷琳娜早就像美军的MK15「火神」密集阵系统那般把托尔打了个偏体鳞伤:
「哈托尔你这混蛋怎么还没死啊快点去死啊怎么还有脸给我来电话快点去死好不好退一百步说你只要死了的话我就不要你房租了死了以后房子就能腾出来放杂物了好不好所以说你赶紧去死一死好不好?」
「……」
我的存在价值……就是让你没地方摆杂物……吗?
单手提着电话筒的托尔,听着对面的牢骚,时不时挠了挠脑袋,偶尔又赔笑说着「是是是」,最后等待叶卡捷琳娜吐完所有怨气以后,她才认真地说了句:
「混蛋,情况有变了,回来吧,别再掺和了。」
「诶?」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好比雪中送炭。
在这遥远的远东岛国之上,能听到这样程度的关心问候,托尔倒是知足了。
「啊……这是为什么?」
「啧……这次可不是随随便便把一两个人的脑袋轰开这么简单好吧?总而言之,现在你最好什么都不做,马上回来。」
托尔确确实实感觉到了那话语中蕴藏的焦躁。
「今晚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大姐头……事成的话,就有十万美金入账了。」
「我怕你还没拿到钱,脑袋先被那群黄猴子给砍下来了。」
「没……这么严重吧?不过是把碍事的一家人连根拔起拿完钱就走人了。」
「傻X,如果这『脏活』真的有这么简单,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我们那里找人做,随便在组里扯两个没有什么名气的Yakuza(注:日本黑道成员)干不就成了么?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再说,风险和收益肯定是正比了,世界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
「大姐头,你想说的是……?」
虽然能察觉到叶卡捷琳娜想要说些什么,但在她说之前,托尔并不想随便抢话先入为主。
「呼……是内斗喔。」
话筒一头,传来粗糙而深重的呼气声,不用说,也知道她是在边吸烟边讲电话了。
「内斗?」
倒不是说这个词对托尔来说有什么理解障碍,但他也绝对没有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就能立马掌握事情来龙去脉的神奇能力。
再说,当初接下这单「生意」时候,也就是看在难度不高、好动手、钱又多这几个先决条件才千方百计不惜漂洋过海来日本这里的。
现在,便是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托尔最为纠结的时候。
干的话,虽然不知道十万美金能不能入账,但不干的话,就这样回去绝对会被逼着去黑市医生那里卖肾的……不过,或许,这也是托尔给自己的一点压力和揶揄而已。
房租、酒钱什么的天天催,也没见过叶卡捷琳娜大姐头何时真的把自己赶出了「冻土情节」( Тундра комплекса),但……这总是有点难为情的吧。
想到这里,托尔不禁「呵呵呵」地苦笑了出来。
「Fuck,你脑袋烧坏了吗?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鬼……」
「没什么没什么……大姐头你等等,我去买包烟,回头再聊。」
同样,这也是托尔对叶卡捷琳娜的揶揄。
思路稍稍有点浑浊,需要尼古丁提神醒脑来理顺一下。
结果,走到几米外的自动贩卖机面前,托尔才发现,自己身上带着的钱,几乎都全花在起居饮食、旅馆住宿、打国际长途的身上了,现在剩下的那点,连一包最便宜的香烟,都买不起。
心中一阵懊恼,无处发泄,只好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自动贩卖机身上。低下头去,看看哪里有还没有吸完的烟蒂……
做人做到这个份上,还真是堕落啊。
托尔的心不受控制地嘲讽着自己。
不过……都已经习惯了吧。
尊严什么的,去死一百遍好了。
如此的想着,如此的捡起不知何时落地却没有被清扫的烟头,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周遭没有人以后,方才小心翼翼用打火机点燃,装作这根香烟好像是自己拿出来的一样。
这已经不是「堕落」可以形容的悲惨田地了吧。
「……大姐头,继续说吧。」
托尔靠着电话亭一侧的墙壁,含着还剩两三口就即将熄灭的香烟。
「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原来还没死啊。」
「喂,不要整天抓着这个梗不放好不好?!」
「啧……诶,言归正传吧。」说着,叶卡捷琳娜的语气就变了一下,继续道:「混蛋,总记得这次的目标是谁吧?」
「唔……天王会所属的片雾组组长片雾宗一郎吧,反正就是混混的老大、大混混之类的吧。」
既然是要行刺的目标,那么,对于目标的了解固然是必须的,甚至……要比目标更加了解他自身。
但说实在,在托尔看来,在世界这么多黑帮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也就只有「Yakuza」了,总觉得有雷声大雨点小的嫌疑。这也不能说是他们没有胆量干大事的问题,黑帮、暴力团能否壮大,很大程度上,与一个国家是否安定繁荣人民幸福安康有很大的关系。
要是人人都吃得上饭、不被人欺负、有瓦遮头,谁他妈会想去当刀尖舔血不知道哪天就在后巷乱刀捅死、抑或说睡觉时候忽然被人盖上一个枕头「砰」一下脑袋开花的黑帮分子啊。
至少,来日本这么多天以来,混乱、暴力一类的不安定因素,托尔没见到多少。
但没见到,不等于没有。
这个道理,托尔也很明白。
然而,就是枪械管制如此严格的国度,怕是连Yakuza都拿不出几把象样点的枪吧。
所以,从一开始,以手枪作为武器的托尔,觉得这群小混混除了人数上占优势以外,其余的,也没什么好怕的。
「话说……怎么了?要杀的话,也就是把他一家人给做掉就好了,没什么问题吧?」
「……混蛋,你知道这次委托人幕后是谁在撑腰吗?」
「我觉得嘛——反正就是仇家一类的吧……诶,干黑道这一行,仇家排起来绕着地球几圈都不出奇吧……嘛,中国人不是有句古训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搞不好是片雾宗一郎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那人后来又侥幸发迹了,变成了有钱人,想要出钱买命一类的吧……」
「零分。」
「那是啥?」
「就是你的答案全错了。」
「……」
「诶,你这么想平时的话绝对是一百分了,再说,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别说片雾宗一郎了,你把天王组老大给做了,我都不会阻止你,但这次不同。」
吸完最后一口香烟,托尔便迅速扔掉了烟头,认真听着叶卡捷琳娜的话。
「……是天王组自己人要干他。」
「……消息从哪来的?」
喂喂喂,这是什么神展开。
同一个黑帮,不一致枪口对外,倒是搞起这种内斗,这是闹哪样呢?
「那个傻X委托人在我这喝多了以后,本来只是想保险起见的关系问多两句,谁知道那家伙一下子全部说出来了……」
「消息可靠吗?」
「消息哪有什么可靠不可靠,总之都是防患于未然而已,但喝高了的那家伙,在逻辑方面倒真是有板有眼的,看上去不像是在撒谎……喝醉还能撒谎,我还真没见过。」
听到这里,托尔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异常的平静,让话筒那边叶卡捷琳娜捻灭烟头的细微声响都变得无比清晰。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具体来说……其实是天王组下属另一个暴力团榊原会要干他,好像是升迁问题吧,榊原会从前是片雾组的下属,好不容易干出点成绩能和片雾组平起平坐,到现在,天王会上层那些老头想要退休了,找继承人,按照地盘说话,结果,作为后起之秀的榊原会还是被打压的一方,所以那些王八蛋才想着请人去做掉片雾组的老大片雾宗一郎,但这种下克上大逆不道的事情要是让他们国内的黑道知道的话,榊原会那些人十个手指头都不够切(断指:Yakuza成员如果犯错,就要切掉自己的小指,以示歉意。在很多成员,身份越高的人身上常能看到手掌上残缺不全的一个或多个指头。),所以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人『干活』。」
「啊……还真是复杂啊。」
不是托尔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一次性听取这么多信息,总是教人有点吃不消。
「混蛋,刚才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就是为了争老大的位置而搞出来的血案吗?一方面想要做掉片雾宗一郎,一方面又不想搞脏自己的手,所以就打算请外人帮忙,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那你还干?」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干啊……」
连买烟的钱都没有了,更别说回去大姐头那里了。
这点,托尔心里明白得很。
「然后呢?」
听出了托尔的潜台词,叶卡捷琳娜也只是叹了口气。
「路费用光了,要找蛇头没钱人家可不理你,总而言之,干净利索地干完这票大赚一笔以后就回去好了。」
啊……怎么感觉好像说出这话以后有点不祥的预感。
「……我先说明白,你说到做到才好……片雾组成员少说也有两三百人,每人一把刀就能把你剁成意大利面条上的肉末……」
「总感觉大姐头你不经意间说出了很可怕的话。」
「谁管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要死就死远点,也别留下证据,就这样啦。」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啊……还真是一贯的雷厉风行呢。
然后,电话又响了。
「喂。」
「混蛋活着回来的话马上把房租给我全部缴清了。」
「是、是。」
「If I am you ,I do not want to know too muck about the 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