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代，人类正尽最大努力攻击不义——而不知不觉已在准备新的不义。」
附着老茧的十指轻力拨开额前发丝，仰首望向穹苍，仿佛未曾赐下蔚蓝的天空仍是一片死灰，愈发浓重的湿气令人怀念，却也带来不详。眨眨碧蓝但少了些生气的眸子，随即再度启程。
起初只是一滴雨露，顺着帽檐的褶皱处缓缓划落，在绯红色的防水衣料上留下泪痕。很快，苍天恸哭般以无数泪珠洗劫大地，为四周已化作废墟许久的街区而万分哀痛，仅有匆匆步履声不属于这场迟到的葬礼。
狂风指挥几张空中凌乱的传单袭来，伸手猛抓数回竟在它们得逞前一一握牢，余光扫视才知是些旧时的征兵广告，保持前进的同时麻利折好、纳入紧系在腰旁的拉链袋中。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不顾背负的行囊多么沉重，徒手攀上面前隆起、裂开的公路断面，眼前终于现出几个墨蓝的人影以及熟悉的猫形LOGO。
——
“红色的……呵，新人啊，难怪迟了。工作证和货先给我交出来。”
“……”
“你**的先掏工作证再卸货！”
裹在蓝衣里的男子似是被红衣人的笨拙惹恼，抚着满下巴粗糙的胡渣逼近，一把夺过对方刚翻找出的证件，瞥过两眼后掀开那人兜帽，抹抹金黄便如秋菊绽开引人注目，让周围诸多疲惫的眼瞳闪过短暂辉芒。
“YOO～你这种小女孩不乖乖去当什么妖精，非要来这鬼地方陪劳资受苦？”
-“别再当话唠了，杰姆，大伙还等着吃饭呢。我知道咱们‘灰猫公司’的女职员是挺少的，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
另一名男子将少女卸下的包裹拆开，不过一些标签各异但形状完全相同的罐头食品和瓶装饮用水，无例外地附有“北美经济联邦”的字样。杰姆棱角分明的颜面先是抽动，前额皱出深沟，而后挟带不满猛力蹬地，不禁令她退了几步。
“*的，劳资都做牛做马了还给这种伙食？”
-“杰姆。”
“喂！那边的小碧池！你**的最好解释下……”
-“杰姆！”
“又有什么破事？！”
-“我能以你多次不尊重同僚及劝阻无果为由通报上级，不想被减薪的话请务必保持口腔清洁。谢谢合作。”
少女一边退后、默然旁观眼前插曲，一边已开始打量身处之地。寒冷、潮湿、昏暗，再加随处可见的漆黑焦痕与裂缝，或许用什么贬义的词汇来形容这座建物都不为过，却是附近唯一结构还大致完好的庇护所。凭借自屋外透进的一点惨白光芒，可依稀辨出地砖白底金纹的多边形装饰图案和高墙上天使形的纯白大理石雕塑，然而它们跟此时那些正拖着步子、慢慢踱到包前捡起食粮的青衣男子并无不同——
“咳咳，让您久等，小姐。叫我亚杜尼斯吧。这是您的工作证。还有……忒卡玛……呃，是个和您非常般配的好名字。可否允许鄙人知晓要如何才能与你再度相会？”
自称亚杜尼斯的青年打发走了杰姆，一改方才下达警示时的严肃面孔，柔和目光伴随磁性声调轻唤少女。
站在旁人角度端详，忒卡玛是个略微“矛盾”的人物。脱帽后自然散开、垂附至肩头的金发与颇具姿色的稚嫩脸庞透露16岁左右的年华，但高于同龄人不少的身高、因久经风霜长出厚茧的指身和一袭公司派发给新进员工的雨衣形赤红制服，实是不符传统中对年轻女性的印象。
最主要则是那双隐藏在过长的平刘海下的眼睛：疲乏、沮丧、阴沉，无所期冀，任何光彩在这样的瞳中都不会持久。若当下环顾一番，便能从已无人欣赏的艺术品和同僚身上察出类似的情调。
“我不知道。”喉音说不上悦耳动听，但很是沉稳。
“呃，好吧，我的意思是能麻烦你留下通讯方式吗？”
“这是我的号码。”
忒卡玛抽出之前偶然“捕”到的其中一张海报，笔尖迅速在其背面划出痕迹。就在这相当短暂的几秒内，她的心头已起了疑云：
“亚杜尼斯前辈，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工作呢？这附近……应该还没被列入国家计划……”
“正是因为目前没有，我们才方便许多。”
“灰猫公司的本职不是货运吗？”
“我们自然还是在当送货员，新来的小姐。可能是您入职时少一个热心人帮您说明这边的差事。那么，我乐意效劳。”
“……感谢。”
亚杜尼斯淡眉一翘，微笑着搓了搓被尘土弄灰弄脏的白手套，微不足道的动作却令忒卡玛一阵恶寒，下意识地向后挪身。
“怎么了？”
“没……事。请讲。”
“嗯哼。相信您已了解，官方总是把所谓的机械妖精比作希望、救世主、超级英雄。但她们终究还是士兵，一些…复杂的、微小的事情并不是她们的任务目标，这无关于几年前她们在黑骸战争期间的奉献。战火平息后，联邦境内耗资最大的两个工程——新式学院和重建计划，也未泽及我们。但这也为工作提供了帮助。”
“帮助是指…？”
亚杜尼斯微微躬下身子，压低音量说：“看到屋外的废墟吗？若是让官方先行一步，不知有多少埋在瓦烁底下的好东西要被充公。最简单来讲，公司接受委托，我们负责寻宝，最后上头会把它们交还给那些逃难时来不及带走自己财物的可怜人。”
话音沉寂，雷声立即毫无预兆地响彻，这时忒卡玛才意识到天色已相当暗淡，而苍天的垂泣却无半点抑止之意。
有缕念想随浮上的往事萌生，忆起原本并不愿去回想的悲剧。
“来不及…是啊，来不及的……”
“小姐？”
“没什么……谢谢前辈解惑。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不再打扰了，愿以后还有机会指教。”梦呓般的呢喃被他打断，思绪重回现实后，她终是决意动身。
“现在出去可有些不合时宜。”
“我知道。”
她解下腰间照灯，戴上兜帽隐住金发，没有继续逗留就转身迈向归途，任凭寒意逐渐攀附体肤，腕表小小的显示屏闪烁数次，亮出2115年7月26日，晚间6时36分的字样。
另道霹雳掠过视线，予人震撼也莫名激起某种预感，然后竟有陌生人影驻立前方。纯白的金属装束马上让忒卡玛认出其身份，却带来浓重的不安。
（妖精……吗？）
她屏息凝神，停住脚步并注目来者，布满污泥的街区中仅雨声不绝于耳，没有任何一方打破可怕的对峙。谁？目的？何时到达此地？会对自己做什么？刹那之前，她的内心如此被疑问所填塞；刹那之后，那人却已失去踪影，没有惊动一滴雨露或一粒砂石，只有翠绿的长发残存于记忆。
直觉告诉她刚才一切并非幻像，灰暗的苍穹则默不作声等待着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