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如惊雷般炸响的厉声呼喊,把他从懵懂中惊醒。
几点凉意在他衣襟上晕开,他动了动手指,感到有更多的水滴撞碎到手背上。
「连您也要...舍弃我了吗?」
刚刚开口呼喊的声音,细听时带上了一丝哭腔,鼻音浓重。
「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您要背弃自己曾立下的誓言吗?...」
他张开口,嗓子里只发出咯咯的声音,一股甜腥的味道弥漫开来。
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受了颇重的伤,四肢软垂着,如有千万钧的重量,身下的地面潮湿粘腻。伤得最轻的大约是搁在胸膛上的左手,但也只能做到移动手指这种程度的事情。
口腔里涌出大团大团的血液,呛得他刚一开口便咳嗽不已。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那声音立刻变得惊慌起来,哽咽的意味变得更深:
「我只是...对不起,您不要生气!请您不要生气......」
也许是血液流失太多,他感觉自己的视线难以聚焦,周围的声音也都远远的暧昧不明。
明晃晃的太阳似的东西在头顶闪烁。一直呼唤他的人逆光跪坐在他身前,短短的头发是与太阳一样的颜色,在万丈光芒之下金光熠熠,像是流动的灿金、凝结的日光,耀眼而又夺目。
那人的脸孔却是淹没在了背光形成的阴翳中,表情看不分明,偶尔有泪水划下时,才能借着反光依稀辨别出他稚嫩的容颜。
与头发同色的金目蒙着薄薄一层泪,将滴未滴的状况。泪水和血液混杂着涂满他的脸孔,连他哀哀地半张着的口角边上,也残着几抹脏乱的痕迹,看起来有些狼狈,有些凄惨。
但不论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别...哭了。』
他不由在心中发出安慰,想要诉诸于言语时,堵塞喉道的血液倒灌进来,让他无法自抑地再度咳嗽起来。
「——!」
视野在激烈的晃动下更加不清不楚,孩子的哭喊声传进耳朵里也变成了无意义的音节。
仿佛永无止尽的咳嗽,像要榨干他所有的精力一般持续着。
间歇里,一丝闪念划过他的脑海,他费力地张开眼睛,看见意料之外的事物。
一片阴影悄然移上金发的中央,执着长剑的手幽灵似的抬升,残缺的、血迹纵横的剑刃迎着日光缓慢举起,而扶住他的肩膀,半趴在他身上哭泣的孩子对身后的动静仍一无所觉。
那并不是发生在很长时间内的时间,映在他眼中却每一瞬间都清晰可察。
「小心!」
他听见一个声音从他口中发出,听起来像是他自己的嗓音。
然后他感觉到身体自顾自地行动起来,——就是这具骨骼破碎,筋肉撕裂,皮肤上刻满伤痕的残破不堪的身体,忽然爆发出猎豹一般的极速,猛地撞开了孩子瘦小的躯体。
简直如同奇迹一般。
「你在做什——!」
剑刃切进他左肩的同时,他听见愤怒的低吼从身后响起。
那也许是对他吼的,也许是对攻击者。吼声里带着鲜明的愤怒,以及同样鲜明的担忧。
他想作出应答,然而,任凭他付出多大的努力,也再没有办法像刚刚一样驱动身体。
灼热的血从颈侧伤口里狂喷而出,他的身体则无力地朝另一边软倒下去。
『当啷』剑器几乎与他同时落地,攻击者半跪于地,身下同样是一滩血泊。
是因为受伤太重,出剑才那样缓慢无力么?
不然,再强大的意志力也没法支持他及时冲到前面去。
他头抵着地面,眯着眼睛沉静地思索着。意识像棉絮一样逐渐从身体剥离,反而让他前所未有的冷静清醒。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你们所有——所有曾经伤害过他的人,都将为自己愚蠢的行为付出代价!」
清越的孩童的嗓音被暴怒侵染,没有脱去的哭腔掺杂其间,不可避免地带来违和感,反而增强了震慑力。
「......」
半跪的执剑者回答道,声音很微弱,他没能听清。但那句话似乎激怒了情绪已有些不稳定的孩子,他发出古怪的笑声:
「哈。那么就如你所愿好了,去地狱感激我的恩德吧。」
他顿了顿,转而开始冷笑:「但是在那之前,先好好地、好好地感受一下吧。你们曾给予他的痛苦,千百倍的回归时是怎么样的滋味!
「我保证,那会让你毕生难忘。反正,那之后你的生命也没有再继续的价值了。」
骤然间变得极其冰冷的声音,伴随着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营造出压迫感强大的肃杀氛围。
他很想抬起头,张开眼看一看孩子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脸颊上的眼泪还未干吧?
他的头发还是短而柔软,如太阳般灿烂的吧?
他的五官,也还是精致的、稚嫩的,就像一只娃娃吧?
这样的容貌,要配上什么样的表情,才担负得起那种残忍冷血的声线?
对自己设问时,胸中涌动的情感既不是惊讶也不是害怕,而是很微妙的,更接近于酸涩,准确点说是心疼的味道。
是想要把一颗小小的脑袋抱进怀中,用手轻柔地抚过温热的顶心的冲动。
他静静地趴伏在地上,想象着孩子的表情,感觉自己即使不去看也该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仿佛这一切都很理所当然,那孩子会哭很正常,会发怒很正常,会用残酷的方式说话也很正常,而他本就该了解对方的一切。即便他至今没记起孩子的名字。
他努力想支起脖颈,但身体空得像只余下了皮囊,除了不停向往溢出血液外,什么也做不到。
有一种明确的预感在他心头环绕,似乎只要在这一刻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某种真相就会从蚕茧中啵地跳出。
金属摩擦地面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听起来像是有人捡起了掉落的长剑。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片刻,但终于还是向前去了。
面对这样的伤势,谁都会不知所措的吧。
愈漫愈多的血逐渐淹没了他的口鼻,而他居然仍能安稳地待着,甚至有余力去分析和思考。
勉强发力的后果,便是最后一线生机也彻底崩断。不用看自己的身体,他也知道情况很糟糕。他已几乎完全失去了知觉,大半个身躯都像落在空处,只有麻木的凉意隐隐约约透上来。
放任血继续流下去,不用多久他的意识就会消散。但就算施以治疗,也不过是延长他痛苦的时间。
孩子在他身前停顿了一瞬,却最终什么也没有做,也是因为意识到了这点吧。
刀剑入肉的噗叽声、微弱的呻吟声。
而后是血液喷溅,嗤嗤地洒落于地。
最后人体沉重地撞击到地面上,发出闷闷的钝响。
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不论是施暴者、受虐者还是旁观者都没有说话的意向或力气。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阻止,没有什么原因,就跟他刚刚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孩子的表情一样,只是『应该』罢了。
但是,想法这种东西,放在一具没有知觉的重伤躯体上,全然起不到什么作用。
「......」
意识在清醒和模糊间辗转,以至于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他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的时候,刚好听到金属碰地的清脆声音。
狭小的视界里剑刃映着日光一闪而过,全不挣扎地摔落,激起几朵小小的血花。
「......」
人体遮挡形成的阴影投射到他正前方,孩子在那里止了步。
或许是面对着他的伤情,不知所措了,——实际上确实也没办法为他做任何事,孩子一语不发地笔直地站着,就只是看着他,漫天金灿灿的日光都被遮在并不宽阔的脊背之后。
连抬头的动作也无法完成,他尽力地仰起视线,只是这么一点微小的动作,便迫使口鼻激烈地抽搐起来。
『不要...』
终于得以张开口的时候,涌出口腔的已不是血液而是血沫,仿佛终于榨尽了他身体全部的水分。
「——!」
孩子急急地扑下来,口中悲切地叫喊着什么。
『...露出这么悲伤的表情啊。』
是听力也受到损伤了吗?从刚才起,他就没能听懂一个具体的词语。
只希望声带还能支持片刻。
望着已近在咫尺的,如最开始的模样如出一辙的,涂满泪水和血污的孩子的脸庞。他产生了一丝微笑的冲动,只是不知是否实践在了脸颊肌肉上。
「——」
像是个旁观者一样,他又一次以听众的角度,听见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声音作出发言。
那是,他应当从未听过,却无比熟悉的——
某个有着一头金发的小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