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兰商务报告-Twi·7-皮斯特·洛里斯》
格兰花费整个上午从分会长室整理出来的资料里，最有价值的就是这本第五任分会长留下的笔记。Twi·7表示月暮7年，也就是说这是两年前的资料。南方商人记录商务的习惯是从春一月末到次年二月初，作为一个贸易年份。
他也尝试寻找其他年份的报告，但却没有找到。不过即使是这本商务报告上，他也发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当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翻完这本笔记的前三十页后，一个上午已悄然过去。
这上面的内容最开始对他来说是非常惊悚的，特别是涉及到分会目前财政状况的部分，那个巨额欠款如同当头一击让他几乎眩晕，两万弗洛，不知道现在还款进度如何，但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些欠款是分会对商会内部的欠款，和他个人没有绑定的关系，只会影响他在商会内部的融资。
但当他继续沿着记录向下看时，却又找到不少更奇怪的东西。
“……分会目前的出路在于，贩卖希望？”
他皱着眉头看着这句有些无厘头的话，而那下方写着的是令他更加困惑的交易记录。
“碎骨羚羊角笛十一具……？”
“骨烈火药水二百七十七支……”
“大平原战场发掘的隼羽头盔，收藏品……”
过去他们商会在城里主要做过的生意，其中很多似乎都不是在买卖什么正经的货物。
直到将大半个表单看完，再回头重新倒腾了一遍，他才理解了那位皮斯特先生想表达什么。
“原来如此，因为一般的大宗货物生意没办法插手，所以就开始经营奇门货物了吗？”
简单来说，过去分会的业绩如他想象的那般，几乎没什么起色，赤字是家常便饭，其中原因无非是商品被本地商人打压卖不出去，而一旦他们试图以物美价廉的货物控制市场时，对方也会暂时性的压低价格并且派人前来骚扰商会的进货与出货，进而驱逐乃至杀死他们的会员，制造失踪案件让分会崩溃。
久而久之，南区的物价每每因为他们和本地商会的对抗而波动，一会变得廉价，一会又攀高，这让当地的居民们普遍不信任他们这些来自南方的商人，认为他们货物供给有问题，扰乱了城市市场的秩序，甚至连利兹姆家族的人也对此感到不满。当这种可怕的共识形成之后，那之后的几任分会长就发现自己已经没办法继续和本地商人竞争市场了。
从那以后，分会就好像被打瘸了双腿的人，只能在街头巷尾爬行，于市场上捡漏，变成得过且过的颓废样子，会员也或辞职或逃跑地走了大半。
但这些情况曾经在这个叫做皮斯特·洛里斯的人手里得到过好转——这个第五任分会长的经营思路非常新奇，他并不冒着生命危险和本地商人竞争大宗货物市场，更不和四大魔法使家族抢夺走私的生意，而是将整个分会变成了一个类似杂货铺、乃至万事屋一样的地方。
贩卖希望！
这是当时那位分会长提出的口号。
无论什么订单，只要是本地商人搞不到的，客户需要的，他都会尝试接受，并为客户弄来。他不会插手小麦、番红花、棉布，或者其他一般交易品的生意，而是专门接受那些稀奇古怪难以处理的订单。这种毫无经营理念的做法反而让他积累了一定量的客户，甚至让分会的糟糕情况一度得到了扭转。
而这个想法和他在医院里从孔赫医生那里听来的建议不谋而合。那位医生的意思是：目前他们分会的情况下正儿八经的操控一般货物是绝对赢不了本地商人的，只能去主动找那些要求古怪，本地商人没办法处理的刁钻客户们来尝试获得订单。即使那个订单可能是让商会去帮客户从南方买一只名贵的猫。
“……”
格兰从这些记录里仿佛看到了那位分会长在如此的绝境中认真思考并挣扎出生路的样子，那一定是个相当勇敢、目光敏锐、能力强的商人。他对对方的经营理念非常感兴趣，非常佩服，并且似乎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出路。
贩卖希望，贩卖希望。
他反复喃喃着这句有魔力的话语，体会着前人的奇思妙想，以及那背后的艰辛和荣耀。
他很想继续看下去，直到读完整本笔记，这上面肯定还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但身上的麻药以及欠佳的健康状态让他没办法继续冷静翻看这本笔记。休息的时候，他想让瑟利斯塔帮他针对其中珍贵的记录，将可能用到的信息重点再抄录一次。
“瑟利斯塔，你过来。”“好的，怎么了吗？”
“你帮我把这个文件的一部分抄下来，从这里，到这里，用我行李里的纸和墨水就行。”“额，这个是……皮斯特先生的笔记吗？”
“是的，你认识他？”“之前您来的那天晚上我就和您说过了，在您之前我还辅佐过两位分会长。皮斯特先生以及坎布先生……皮斯特先生是在耶兰呆的最久的一位了。”
“这样吗，那你还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吗？”
“……抱歉，我被调到皮斯特先生身边没过多久他就死了，所以他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瑟利斯塔看起来对这些痛苦旧事重提很不是滋味。
“这样么……”格兰认为他是因为自己辅佐的人死了而愧疚，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但那位皮斯特先生的行事方式确实很有参考价值，以后还是要找机会再打听一下才行。
“你先在这里抄录吧，我去后院看看那三个工人。”“好的。”
格兰独自下楼绕到了后院，这有一个用于篷车卸货的大马房，但似乎也已经没有用过很久了，草藤从地里长出来钻进了木板的空隙里。通过它之后，后方有一片带着长直花圃的开阔地，会馆的二楼正对着这片空地，从这里再往外，铁栅栏门出去就是取水用河道的岸堤。
除了这些之外，地上还有一口看上去没怎么打理过的井，用于打水的水桶不翼而飞而只剩下半截绳子挂在上面。
如此萧条景象中，空地上此时却有三个矮个但壮实的家伙坐在一起，他们都戴着红脸、黑眼睛、长鼻子的奇特面具，盖住上半个脸部，身上穿着棕色坎肩并露出赤膊，这种打扮在北方秋天寒冷的环境下显得有些单薄。三个人都围着井边的一张矮方桌盘腿坐着，正对桌上盘子里一些长条的事物伏案大嚼，看这个粗放的吃相和身上的肌肉，应该都是男人吧。
“几位……”
格兰看这三个人应该就是分会目前除瑟利斯塔外仅剩的工人了，但那不是一丁点凶恶的面具遮住了几人的相貌，这也让他第一次明确感受到了在这座城市搭讪陌生人的困难——大家都不把脸露出来，即使是熟悉的人也只能从其他身体特征上勉强相认，而与陌生人见面的时候也很难确认对方脸上的表情来调整话题。
不过不是关注这些的时候，格兰得先问清楚这几个人能干什么才行。
他们吃东西的声音实在是很响，以至于自己闹成一团，直到格兰出声询问的时候，三个人才齐齐一停看了过来。
“嗯唔？是谁来打扰天狗兄弟们吃饭？”
“天狗兄弟？”格兰站在他们背后，疑惑地盯着他们的碗看。
这几个人在吃腊肠啊。
“不对，老大，我们忘记站岗了！”“糟糕！有外人进来了！”“这个戴眼罩的家伙是谁？”
三个人停了一下，突然一惊齐声道：“你是谁？这里是皮斯特老爷家的商会，不允许外面的人随便进来的！”
“……不，我不是外人。”格兰也被对方的一惊一乍感染到，不过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口中的皮斯特是谁了，皮斯特·洛里斯，自己找到的那本商务笔记的作者，那个曾经在耶兰“贩卖希望”的分会长。
“你小子莫非是进来偷东西的？！”
“不，不是……”格兰正解释，但他看到这帮人飞快的站了起来朝他这边围过来，一惊一乍地让他都忍不住愕然。
“老二，说不定他是那些流氓派来打探消息的！”“老大说的有道理。”“先抓起来！”
“额……”
格兰面前不怀好意靠过来的三个人，心想这几个人难道平时还在这里保护分会吗？
“等等等等，我是……”他有些头疼地伸手阻止。
“老大！”“天杀的鹅子帮，今天总算给天狗爷爷捉到一个落单的！”
眼见对方说话的人手里拿着一截类似凳子腿的东西靠近了，另一只空手不由分说朝着这边抓来，其他人也半圈围了过来，格兰话都没能来得及说完。
“等下！……”
年轻人的右手如今还打着绷带，昨晚他让医生给麻药减量，这样他可以起的早一点，但坏处就是右手臂肿胀疼痛的感觉从睡醒到现在一阵阵的袭来，之前在房间里看报告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面对突**况时，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对身体活动的妨碍。
但他并不是没有在受伤时期面对冲突的经验，对方三人里被称为老大的那个人用左手向他右边肩膀抓去，这不是个好事——那一块如今还受着伤。他于是侧身躲过，为了防止动到骨头而选择了维持肩膀水平的转动，用还可以活动的左手顺势对方推了一把，并拉开了距离。他动作不快，但是流畅如本能反应一般，那位老大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已经和他换了个位置。
“嗯？”“这小子！”“你还敢还手？！”
一边围着的两个人见到格兰的动作立刻大为光火，准备冲上来帮忙。
“等下！我是前两天新到的耶兰分会会长，格兰·斯佩！”
见事情有越闹越大的趋势，格兰头疼的举着左手喊道。
“会长？”“嗯？”“格兰？”
三个人正朝他冲呢，猛地停了下来，面面相觑。
“会长不是皮斯特老爷吗？”
“嗯。但皮斯特先生已经……卸任很久了，我前天晚上从南方过来，现在我来接任他。”
格兰拿下眼罩抓在左手里，露出整张脸，白得惹眼的皮肤和深蓝色的眼睛露出来，但他没有拿下帽子。
“新的？”“原来是新到的老爷。”“不对，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圈套？”
面对三个人怀疑的眼神，格兰不得已从怀里抓出一个卷轴单手摊开在空中：
“任命书在这里，本来不该给工人看的，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你们三个如果有认字的可以过来看。”
“……”
三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他们眼中那窘迫的神情格兰非常熟悉——他们之中没有认字的人。
“好吧，你们认识瑟利斯塔吗？”
“瑟利斯塔先生？我们当然认识，那是一位好先生，我们的薪水还是他发呢。”
“瑟利斯塔现在在二楼帮我抄一些东西。”格兰这么说道，“因为他说分会这里还有三个工人在后院，我就过来看看。”
这些人在听到瑟利斯塔名字的时候已经信了八分，在加上格兰此刻面对三人毫不露怯地站在那里，他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便将手里的家伙放了下来。
“对不住，额，格兰老爷，我们不知道你是新来的，所以……”“额。”“嘿嘿~”
几个人挠着头，那位叫老大的人带头道了个歉，另外两个则嘿嘿的傻笑，三个红色长鼻子面具一起给他低下来赔不是。
“没事，另外不要叫我老爷，叫我会长就好……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格兰盯着几人身后后院里的那个木头矮桌和上面的酒类与食物，好奇道。
“如您所见新老爷，我们在吃东西。”“顺带守着会馆。”“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你们是分会雇佣的保镖吗？”格兰也不去纠正对方的称呼方式了，继续问道。
“不是。”“我们什么都干。”“最开始是搬东西，也能装货，也能打架。”
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当真如同兄弟一般，彼此通气又互相补充，倒是亲密无间，但格兰作为听众却感到头大。
“你们是一家的兄弟吗？名字叫什么？”
“是的老爷，我们是三兄弟，我是家里的老大培马特方思。”“我是老二，阿塔不里德尔斯。”“我是老三，赛普利亚莱斯。”
好长好古怪的名字，格兰不禁想着。
“家在哪里？”
“城里。”“我们是本地人。”“耶兰人。”
“瑟利斯塔给你们多少薪水？”
“每旬每人5个弗洛老爷。”“是这么多。”“对。”三兄弟彼此确认了一下，看着格兰说道。
那就大概每人两天1个弗洛了，如果是在其他城市，码头上的熟练工用这个价格雇来简直就是欺负人，但看他们却好像没有多大怨气的样子。年轻人想起瑟利斯塔说过他们是北区得罪了人被赶过来的，心里也大概有了些猜测。
“你们干了多长时间了？”他四下走走看看，挑挑拣拣着问道。
“老爷，我们去年冬天就在这里了。”“是的，皮斯特老爷之前的皮斯特老爷照顾过我们的母亲，我们那时候就留下来了。”“我们能继续干活，请不要赶我们走！”
先问工资，后问时日，格兰的态度让三个人有点紧张，想到之前的怠慢和冲突，以及现在坐在这里吃东西的情况，三人都想着会不会是格兰以为他们消极怠工想辞退他们了。在他们眼里，这份工作虽然地点有些不详——这座分会会馆是南区著名的“黑城堡”，经常有流氓和乞丐前来寻衅滋事，但是说到底三人在这里也就是个看家护院的活，没什么盼头，但好在如今艰苦时节钱拿得比其他地方轻松，三人于是讨起饶来。
但三兄弟不知道的是，格兰这边看到他们时想到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分会缺少人手的问题，可能有办法解决了。
其实从第一天来到分会问清瑟利斯塔这里残留的员工状况时，他就在担心分会的一个问题，那就是缺人。
人太少了。
人。
一个商业分会想要运转起来需要大量的人手，防卫的人，交涉的人，账目管理的人，情报收集的人，以及可能需要的暗杀、通讯等其他方面的特殊人员。没有这些会员团结在他身边，他这个分会长也只是光杆司令一个。
但耶兰分会如今糟糕的经营情况，以及他上任前商会内部对这件任命那恶劣的态度，让他越来越清楚要从商会本部调人过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加上他个人在商会内部的声望也不佳，这种情况下他仿佛一个被流放到危险野地的将军，是不太有可能有本部的人来帮他的。
商会目前的问题是缺钱、缺人、缺业务，而这三个问题中第一是缺人。没有人手的话，连完成交货运货的员工都不足，那即使有生意上门工作也无法展开。
但如今，看着眼前的三兄弟，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
“格兰老爷？”“请问……”“那个，新老爷，您说句话？”
三兄弟看上去个子矮矮的但敦实可靠，露出的赤膊肌肉壮实，又没有码头工人那些驼背和体寒的毛病，这个样子倒是很像童话里的那些擅长翻山越岭，创造英雄佳话的矮人，他们的年龄应该都比格兰大一些有限。
三个矮人兄弟被格兰像是看到宝一样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心想这个新老爷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
“你们的薪水从今天起翻一倍，另外我会让瑟利斯塔预先给你们一个月的薪水。”
但出乎他们的意料，年轻人这么说道。
“诶？”“诶？”“诶？”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格兰摇摇头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之后的薪水从旬结变成月结,短工改成长工，待会再签个新合同。我需要留你们在会馆至少度过今年冬天，你们怎么想？”
“……”“这……”“嗯……？”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老大最先反应过来，格兰这是要用加薪拉他们长期任职。
还有这种好事？
“我们愿意，老爷！”“当然行！谢谢新老爷！”“我可以！我可以！嘿嘿~”
看到三人惊喜地咧开嘴，在原地转圈，又欢天喜地的样子，格兰也不自觉笑起来，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意识到自己脸还露在外面，用左手不太熟练地将眼罩戴了回去。
是的，这三个工人他想到了突破目前困境的办法：既然分会从本部调人困难重重，那么反过来，如果我直接雇佣本地人怎么样呢？
虽然本地的人才肯定大多已经加入了本地商会的麾下，但是一定不是所有，这么大的城市，总能被他找到那么几个愿意来分会任职的人吧？无论怎么说，这个提案至少看起来比从本部要人来的现实。
“你们说的那些流氓最近有来吗？”
一瞬间想法虽然多出了很多，但现在还是先面对现实的问题，格兰叫停仍在欢呼的三人，问起那些会馆目前乱象的始作俑者来。
三个人从欢闹中停了下来，想了想，恭敬地回道：
“最近这些天都没来过了，但还是会有一些人在附近晃荡。”“皮斯特老爷走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们来了七八次。”“但夏天过去之后就没怎么来过，这些天只有一些小混混偶尔会溜进来，那些挫佬！”
“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河边公寓那块，我们家里就一个妈。”“现在在南区住。”“没事的时候，我们也住这里，就睡在院子里，因为新家比较挤。”
三人嗡嗡说完，就站在那里等待格兰的发落。
“那好，”格兰思索了一番，目前分会缺人，这三个人要作为重要的人力留下来才行，但目前也没有适合他们的任务，“如果没问题的话，你们的工作就还是和之前一样。不过现在分会没有货物交接之类的事情……你们先把会馆里整理一下吧。外面的垃圾和那些涂鸦都不要动，也别回去和其他人说我上任的事情，防止那些人又回来。”
“您放心，交给我们好了！”“前天晚上没时间，这次我们一定会扫的干干净净！”“那些人再敢来我们就打爆他们的卵蛋！”
三人都拍着胸脯大声保证着，看着他们用敦实的肌肉手臂垂着自己的胸口，那个鲁莽但实诚的样子看得格兰也不由好笑，也有些担心。
他嘱咐了一句：“如果是遇到不知道有没有用的东西就不要乱动了，收起来就放一起等我来检查。先把前后院和会馆的一楼大厅这块收拾下吧。”
“好！”“哦！”“哇！”
三人乱吼起来，他们三兄弟从今年上半年开始一直闷到现在，每天领着微薄工资但却又清闲，这种情况下不由得他们不懒散。
但如今又不一样了，现在这地方的新主子来了，而且看上去讲话斯文有条理，像是个大善人，还上来就给他们兄弟三人都升了工资，他们兄弟三人肌肉下的那份夸张的活力一下就散发出来。
新老爷来喽！要变天咯，雨天变晴天咯！
格兰也被那种热情感染，笑着摸了摸鼻子。正好他觉得休息够了便朝着会馆二楼返回，去继续翻阅那本笔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