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JASMINE偶尔开始有顾客上门,我也能够专心担当起服务生的工作。
『……连续杀人案件凶手仍未抓获,警方的搜查范围已经扩大到全镇。』
『与上一起谋杀案相关的女性失踪者身份已确定,依然行踪不明,已排除凶手逃离小镇的可能……』
隐约听见有顾客谈论最近报纸上的新闻。
「现在晚上不能让小茜和绯月姐独自外出购买东西。」正在煮着咖啡的小拓说道。
「唔……」
即使是生活在没有战乱的时代,生命依然脆弱不堪,可能不经意间就会被轻易夺走——
『——小生命为什么这么轻易死掉。』稚嫩的声音这么询问。
『——正因如此才值得去追逐。』男人的声音这么回答。
「……」
「喂阿树别发呆了,有顾客点单先去招呼一下,这边暂时走不开。」
「噢。」回过神来,失神的眼前是柜台上正煮沸的咖啡,准备走向一桌正在招手的顾客。
「!」咖啡店里的色彩开始分崩离析——
「呃!」头痛毫无征兆。
手下意识想要捂住头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脚下像突然踩空失去了实感。
(得找一个支撑点——)这么想着摸到什么支撑物。
眼前一黑,从遥远的方向传来了闷响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似乎响起了尖叫声。渐渐失去知觉,意识沉入了黑暗之中。
「……」
「……」
「……」
『——我很高兴你理解了永恒的意义。』男人的声音。
『——好喜欢这样的礼物!』女孩的声音。
「……」
「……」
视野中纯白一片,等到清晰后发现是四周的帷帐以及天花板,这种构造一般只会在医院。
「……真是看多少次都不会腻。」充斥着无力感,看着熟悉的光景还是忍不住开口。
「阿树……」声音突然从一旁响起。
偏过头,和当时一样坐在床边的茉莉姐,好像在努力维持着脸上的淡漠。
「小拓把你背过来的。」
「添麻烦了……我睡了多久?」
「为什么这么严重都不告诉我?」冰冷的声音问道。
「没有这回事,这几年来头痛一直都是断断续续偶尔会发作的。」摸索着想要支起身子。
「说谎……」
被茉莉姐那样盯着我不免停下动作移开了视线。
「……」
「在阿树心目中我果然不被信赖。」那声音显得有些黯然。
「不是的已经完全好了,刚才是意外!」我狡辩道坐起身,这时头部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头真的连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可以回去了~」刻意敲着脑袋将脚放下床。
看了一眼窗外,庆幸的是天色看上去尚早,在医院应该并没有待多久。
「夏先生还是请多注意才好,不然有些时候突然晕倒可能会造成意外伤害,比如你的手,也是身体十分重要的一部分。」
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手上异样的感觉——双手指尖至手腕缠满了白纱布,上面有敷药的气味,不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感觉,尤其惯用的左手。
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了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医生。
「你昏倒的时候打翻了咖啡壶,手被烫伤了。」医生继续解释道。
我转头看向茉莉姐,低着头的她双眼被刘海遮住了。
「绯月小姐,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夏先生的头部并没有任何受伤,应该说从车祸中恢复得很好了。」
医生是一位年约四十左右的男子,梳理呈三七分的灰色短发,微微睁开的眼神中透出一股年轻人相似的活力,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
「夏先生你好,本人是这次做检查的医生,你的病历绯月小姐已告知本人,你现在的情况可以总结为:从车祸中生还后身体所受的外伤早已痊愈,但因为受到冲击导致部分记忆未恢复留下了缓冲后遗症,头痛也是这个原因引起。对此我的建议是定期到医院来检查一下,或许对记忆恢复可以起到帮助。」
「不用麻烦了,康复训练了两年记忆并没有半点恢复。」
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即便是这样生活也已经渐渐习惯。
「……」刚说完就感到气氛不对,看向低着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茉莉姐,无奈叹了口气。
「……」
「明白了医生,近期内我会到医院来复查的。」我恭敬的回答道。
「夏先生,三天后就可以来取绷带了,以后还请多加小心,另外这里就是脑外科。」
中年医生眯着眼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一同走在回JASMINE的途中,气氛从在医院就变得有些僵硬。
「会去看医生的,放心吧,真的没事了。」觉得自己就像为了诓她在说谎。如果医生的结论能够让她安心的话定期来医院做检查也没什么大不了。
茉莉姐望着我又低下了头:「阿树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怎么注意自己的身体。」
「可能是因为突然出现了十几年的空白,十几年的记忆都消失了,反倒不怎么珍惜这具只有几年记忆的身体了。」随意的脱口而出。
可以说车祸从我身上夺走了两样东西,记忆和色彩,剩下一具不完整的身体仅此而已,既然有可能再度失去……
「……对我来说,遇到阿树之后的两年记忆是最宝贵的。」
「啊、不是那个意思茉莉姐,我、我的意思是!」
看我窘困的辩解茉莉姐摇了摇头。
不完全是不幸的。
像获得了新生。就如同从蛋壳中刚孵化的鸟儿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事物,她是那片空白记忆中出现的第一个人。
「对不起。」
「茉莉姐不要道歉!」
「对不起阿树,当初擅自离开……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伤害了老师,从那以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还有阿树。」
胸口涌起一阵发热,不再犹豫。
「那个时候……茉莉姐是因为喜欢他,才那样做的么?」问出了一直堵在心里的疑问。
茉莉姐没有说话,微微点了头。
(果然啊。)
「老师和阿树,让我好像有了父亲和弟弟的感觉,看着痛苦的老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本以为可以通过替代老师的夫人减轻他的痛苦,无意中连阿树也伤害了……老师说得对,我什么都不明白……」
「茉莉姐……」
在意的问题已经问不出口,只希望她能够一直倾诉下去。
「最终察觉到自己一直都在羡慕,看着老师为阿树付出的样子才知道那就是我一直憧憬的,父亲的样子……」
(原来是……『父亲』。)
「老师一定不会原谅我了,现在才明白,因为当年无知作出的那种行为跨过了底线,我背叛了他的信任。」
「我们是家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的。」心中的纠结似乎在渐渐解开。家人,原来一直对我的态度是这样的吗,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纠结到现在。
没有逃避,直视着她沉静冷漠的双眼。
「回不去了……那样的生活,已经被我亲手……」
那个视线在逃避。
「但对我来说又能像从前那样开始,在这个镇上重新开始。」视线紧追着不放。
我像在作出承诺,或许也是给自己一丝期望。
「说起来,我跟他的关系也闹得有点僵,上大学期间几乎没回去过呐。」抓了抓脑袋。
我们并没有吵架,也没有发生明显的不愉快,可是从那之后就像缺少了调和剂一样无法相容。
「老师他很痛苦……」
「我知道,相比什么都体会不到的我……不过,我想我们这种父子矛盾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或许会随着时间迈出那一步。总有一天能解释清楚,一切都会回来。」
「……」
不知不觉即使这段回程再漫长,也来到了JASMINE门口。随着这番话三年来积压在心底无形的巨石消失了。
「有阿树在身边,感觉变坚强了。」茉莉姐声音从耳边传来,她在我身前推开了JASMINE的门。
「欢迎回来两位。」
就像把握好时机迎接我们的帅气服务生脸上流露出轻浮的笑容。
「抱歉,添了不少麻烦。」
我低下头才意识到身上还穿着JASMINE服务生制服,茉莉姐早已一言不发走进了厨房。
「虽然很想叫你帮忙,不过那手也不行吧,于是在门口接客~笑脸,哦不、绷带男至少把绷带属性给我发挥出来!作个扶眼镜的动作试试!」
今天还好小拓翘课回来,不由得产生这样不负责任的想法。
天完全黑下来,道路两旁间距较远的街灯间隔点亮,站在空荡的街道边看去,只感到整个镇的冷寂。收掉看板后茉莉姐在厨房做着晚餐,看了一眼用不上的双手,不想碍事站在咖啡店外面。
「别发呆了,在你来之前还不是这样。」
收拾完后小拓走出来,为了帮忙他也留了下来。
「过两天痒起来有你好受,记住别在顾客面前挠。」
小拓不顾意愿的替我点了烟,他用的打火机是有些新潮的银色金属制,半个手机大小的正方形盒子帅气地握在手中,就像警察出示警徽一般。
「抱歉小拓,让你不得不留下来帮忙。」
「正好有借口留下来尝尝绯月姐做的晚餐~」
「谢谢,茉莉姐还是做甜点更有天赋。」
「这话从每晚独占她的人口中说出来真不能饶恕!」
「别说这种夸张的话啊……」
咬着烟的时候,注意力不经意会被点燃的烟头吸引,看着烟慢慢缩短,烟蒂如同时间般累积起来,不会去考虑时间流逝的快慢,说不定也成为了吸烟的原因。没有烟的时候总觉得会彷徨。
「没想到你挺不容易的,没了过去的记忆简直就像辛苦练起来的号被删了。」小拓伸了个懒腰,有些同情地看着我。
无奈笑了笑。
「不过能从车祸中生还还真小强,果然头痛现在也会感觉到么?」
「偶尔,已经习惯了所以没什么。」
并不是在逞强,如果突然要我选择保持现状还是回到拥有记忆的生活,可能会犹豫。
「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说人是具有预知能力的生物,头痛的时候就是预知能力最强的时候,所以那种状态下想到的任何片段都可能是未来发生的事情。」
(倒更觉得是过去记忆的片段。)
「当然不过是电影嘛,不要太担心了哦,头痛也不是外星妖虫在吃脑子~」
「你到底是在安慰还是恐吓。」
「哈哈,一定会好起来的。」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唔。」
生活上的不习惯,因记忆空白产生的恐惧,正是认知和常识无法同步导致的崩坏,就像小说里被抛入了异世界一般不安。种种情绪在刚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异常强烈,但是随着记忆的增加,生活的积聚,日常的累积,渐渐觉得即使一直失忆也没什么大不了,突然要去接受过去十几年的记忆说不定会手足无措,任何东西多了总会变得杂乱,就像居住的房子,现在这样简单也没什么不好。
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拓,还在一旁忙着发短信。
「晚餐做好了。」茉莉姐的声音传来……
晚餐后显得安静的咖啡店里只剩下我和茉莉姐,不知不觉已经是平时离开的时间。
「阿树,等我收拾点东西。」
「什么?」我没听明白。
茉莉姐转过身看着我继续说道。
「如果要搬过去住的话,要带点日常用品。」
「……?」思考一时间冻结住了。
站在每晚回到的公寓门前,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
「茉莉姐你真的不用跟过来,手不要紧。」感觉自己言非所想。
「还不能沾水,而且这间公寓原本就是我住的。」
茉莉姐拿过钥匙打开门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到她话语里一丝不悦。
「可以是可以……」我站在门外小声说道。
关上门以后才意识到这个房间没想象中那么大。突然想起还有烟灰没倒,但这并不是当前最应该考虑的问题。
比如,怎样度过今晚。
「虽然说我们这个年纪男女睡一起有些不妥,但是家人所以应该没关系。」
什么叫『所以应该没关系』随口理所当然说出来!原来这种常识她是有的,至于这种残缺常识是否靠谱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什么考验吗。
茉莉姐似乎并不纠结,打开衣柜将里面我的衣物统统赶到一边,从手提袋里拿出自己的用品走进了浴室。总觉得这类事情不要主动提比较好。
「……」
简单洗完后从浴室走出来的她,冷不防开始解开上衣的扣子。
「………………………………」
茉莉姐抬起头,视线正好和目不转睛愣着的我对上了。
「那个,关一下灯。」
「哦。」
如执行命令般转身关灯后便没有再转过去,屋内被黑暗笼罩,耳朵却变得异常敏感,身后窸窣的衣物摩擦声和轻微的呼吸声不受控制的涌进耳中。本以为会一直持续的黑暗因为夜光从窗帘缝隙溢漏进来,让眼睛很快就适应了。
「可以了。」茉莉姐的声音让我转过身。
「那个……」
视线从她身上的睡衣落到位于房间中央唯一一张床上。到目前为止也没能想出任何能改变现状的方法。
换上睡衣的茉莉姐同样注视着那张床,因为刘海遮挡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突然她不自然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显得湿润的双眸望着我,视线对上了。
当然或许这一切只是擅自产生的遐想。
「……」有点担心从刚刚开始变得剧烈的心跳声被听见,不往那方面想是不可能的。
还是主动提出打地铺吧。
她突然别开了视线,不自然的拉了拉衣角。
「阿树,睡吧?」
「哦……睡。」我发颤的音调让房间里气氛变得有点怪异。
睡当然是指睡在床上了吧。
努力让自己认可这个解释。
「晚安。」
听到这两个字时再看过去时,她已经背对着躺下了,打地铺这样的决定也因为错过机会不了了之。
「……」有种临阵脱逃的感觉,小心翼翼摸上床侧躺了下去。
以前的某个愿望实现了也说不定。
当后背接触到某个温暖的触感时,对方轻轻动了一下,然后仿佛得到许可一般将重心依在了背上,心跳很不可思议地变得安稳,随着平静下来的呼吸前所未有的安心。
漆黑的房间内重新安静了下来,所有声响都消失了。
「阿树。」
「嗯?」
「还醒着吗?」
「唔。」
「晚安。」
「……晚安。」
(果然,还是茉莉姐……)
最后的顾虑消失,压抑的倦意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