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叮铃叮铃~
……
苏生之祭过后一个月,八月十五满月祭这天,每个家族都会团聚,所有成员相聚一起共度这个祭典。
这天没有门禁,宗家和分家的族人相聚在一起就算不见了其中谁暂时也不会被发现,我顺利溜出了青姬家。失去圣器也无所谓,徒手捕捉各系昆虫的方法我研究出了五种。
天空中的月轮如一盏明辉的纸灯,上山的小道明晰的铺在眼前,即使没有任何火光也足以看清路面,这一切就像是为了我而准备。很快走上了通往芜菁神廟的石阶,层层阶梯据说是修建神廟的人们不辞辛劳扛着石板修起的。
这些怎样都无所谓了,神廟的历史听家里的老人们在耳边唠叨过多次,自己今晚的目的只有一个。
刚冒出这个念头一道青色的光闯入了视线。
(出现了……)
比起兴奋更多的是鼻子发酸。两个月没有过来本来萌生放弃的想法,山这么大,蜻蜓会飞到哪消失不见一点都不奇怪,今天本打算最后一次过来……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不仅仅是因为期盼已久的目标出现,也不仅仅是因为一度打算放弃的希望再度复苏。
撒开脚步追了上去。
飞舞得并不平稳的青之蜓忽高忽低,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禁有些担心它会不会突然坠地,然而更多感受到的是一种在月下散步的惬意,面对位于整个虫族食物链顶端的人竟然还如此悠闲,对我来说正好求之不得。
「你会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代价。」嘴角微微上扬。
既然是这样的对手不需要武器也足够。
(不要——)
追着不断引诱我的青色蜓很快来到了芜菁神廟前,它继续在眼前画着大大的『8』,好像刚学画画的孩子抓着笔胡乱涂画着。
空旷的环境对我来说并非理想的捕猎场所,对方只要稍稍飞高就没有机会了。然而这只大胆或者说不谙世事的家伙竟然出乎我的意料缓缓停下来,降落在神廟前的奇怪雕像上。
黑暗中偶尔会传来铃铛被风吹动发出的声音。
听到了自己咽下口水发出的响声,摈住呼吸一步步靠近了它。
月光下,一双大大的萤黑色眼睛像夜明珠般散发着月光,两对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动着,这只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只蜻蜓体型都要大的家伙,像采集着月光而盛开的蓝色花朵,生长于石雕之上,萤蓝色的身体上吸收了光和月光融为一体的细薄羽翼,竟让我产生了一丝犹豫。
忘记呼吸,不知不觉没有发出声息距它仅几步之遥。
(不要——)
它像在熟睡中的孩子,缓缓摇曳的羽翼如同平稳起伏的胸口。
忘却了所有的捕虫手段,只剩下最原始的双手还能移动。
(不要——)
靠近着,很简单,只需要伸手一把抓住就结束了。
没有了呼吸,稳稳的左手毫无颤抖慢慢移向它。
五十公分……
四十公分……
(不要——)
三十公分……
二十公分……
汗水滑过脸颊感到有些痒,浸湿的脸上几乎感受到羽翼产生的风……
十公分……
五公分……
眼中只剩下伸向青色蜓的手,反射着月光张翕的羽翼,还有那双不知凝视着何方的巨大透亮的眼瞳。
(不要——)
手已经到了它蓝色躯体的上方,已经就要——
叮铃叮铃——
风吹拂起来,手前所未有的速度窜了过去——
(八月十五,周一)
「——不要!」吼出声。
腹部一股剧痛。
「呜咳咳咳——」身子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感觉到剧烈的心跳和腹部的痛楚。
眼中苍白的天花板晃然以为是失色的天空,手中紧紧拽着,逼真的触感。
眨了眨眼睛。
被纯粹月光笼罩的房间内,四周毫无色彩的萤白,床单、被子、墙、以及床边挂着的点滴瓶,共同构筑了这个不染尘埃的世界。
(满月……?)
头有些昏沉,这时眼中出现了一张无暇的脸蛋。
凑过来的她俯看着我,染上月光的肌肤,夜空般漆黑无瑕的双瞳无疑要比海更深邃。然而她的表情却是那般空洞。
我的手正紧紧抓着她冰凉的手。
雪拿出手帕擦拭着我的额头,注意到她上衣胸前还染着斑斑褐迹。
我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呼吸平静下来。
——那一晚如愿以偿抓住了。
重新睁开眼,越过雪望向窗边,开启的窗外和那晚同样相似的月圆夜,天空悬挂着一轮金色满月。
「树,还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
从声音里分辨不出她是高兴或是遗憾。
「呼……因为你捅得太用力了,现在都感觉肚子里有蛔虫似的。」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突然盖在被子下的手被反抓紧了。
「要一直在一起。」少女贴着床沿低声对我说道。
不由得挤出了苦笑,似乎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我从不会拒绝她。
「睡了一天一夜了哦,不过就算树喜欢一直睡下去也没关系。」雪闭上眼,姣好的嘴角微微扬起。反应迟钝的我不由得有些出神。
『咚咚——』
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凝视。
「你以为这是谁的关系。」小声抱怨了句。
门紧接着被推开了,走廊上一瞬刺眼的苍白灯光让我眯起了眼睛。
「哦,醒了啊,听见喊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转过头看着走进来的中年男人,身穿工作衬衫,阴暗的光线里无法从脸上读出他的表情,不过要比喻的话大概就像长期得不到尼古丁摄入的烟民流露的苦闷。
「白丞先生……」怀疑他可能一直守在病房外。
即便白丞先生走到床前雪也没有松开手,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或许是我的错觉,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白丞先生,怎样、咳咳——」刚一用力腹部就像被撕开的痛。
「你躺着就好,给你带了点水果。」
「还不可以。」雪突然发话。
一片沉默。
我瞥了一眼见底的点滴瓶,仿佛突兀的对话让怪异的气氛消失了。
「我先开灯。」
白丞先生打开灯后房间在这夜晚变得刺眼。
艰难适应了灯光,看着白丞先生拖来板凳在床边坐下,而身为罪魁祸首的人低着头坐在另一侧。这样,躺着无法动弹的我便非自愿的被夹在两人中间,只能望着眼前的天花板。
意识到她应该不是被拘留的身份稍稍松了口气。
「那小茜她、她——?!」
「听我说就好——」白丞先生制止道。
「我们接到及时的联络,赶到时你已经昏迷不醒。」
昏昏沉沉的大脑理解了话语的意思。
(她听见了啊……)
「夏树,大致结果你可能知道,但有必要让你了解案发现场的完整情形,很多问题必须要由你来证实——毕竟你是在场唯一有效的证人。」
「唯一……有效……」我不禁皱了皱眉。
「经过一天的分析我们得出结论:确立这一连串惨案的凶犯为伊祁莫也,前后共十人惨遭他杀害,而他的死因为失足跌落被石雕贯穿肺当场死亡。」
安静的房间里回荡着中年男人低沉的嗓音。
「接下来是关于伊祁莫也案最后一位被害者,穆方拓。」
冲击着鼓膜,期待破灭了,就算不想听也无力伸手制止。
「遭到凶手以残酷手法虐待,在你到达之前就因失血过多死亡,对于他的遭遇我很痛惜……」
现实伴随平坦的声音涌入脑海中,开始一点一点覆盖那张坏笑着帅气的脸,晃动着的一头杂色的黄毛。就算从白丞川口中说出来也毫无实感,那个可靠的家伙,拍打我肩膀有力的手,弟弟一般率直的少年。
单一的声音在病房里回响。
「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凭你就能拯救的。」你并非神明——
我吃力的转过头死死盯着他,即便明白这只不过是幼稚的举动。
「但也因为你的关系挽救了一条生命。无论你是否愿意当成安慰,佑茜是因为你及时赶到而得救,目前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在安心的想法产生之时,感到的却是无法抑制的罪恶感。
——一直都把你当作哥哥……
尖锐的枪尖穿透了胸口软弱的部位。
「虽然这么说,目前她的状况并非乐观。」
「什么……意思?!咳咳!」
「佑茜依旧处于昏迷,原因并非是失血过多……医生诊断的结论:精神上受到巨大冲击,可能致使精神崩坏,内心永久封闭,变成我们俗称的……」
「……」
至始至终她都亲身接受了,即便看不到也能听到感受到,在我们到达之前被监禁的她或许还有意识,躺在那张石床上独自一人承受着小拓最后的遭遇,无法动弹无法睁眼只听得见声音,只能躺在那里接纳整个过程。
「变成现在这样能否完全康复,甚至还能否醒过来依然是未知数,即便能够醒过来……这里不能点烟呐……」
捏紧拳头,毫不留情的声音在耳边挥散不去。
「无论会变得怎样,我都会……」
一直陪伴她,为他们两人还能做的。
这时又有人推门走进了病房。
「好了,探望时间到此为止可以请你离开了么,白丞警官。」男人的声音响起。
「这么快?才刚坐热。」白丞先生少有的发出愕然的声音。
「严格来说连坐热都是不允许的,请吧,即便是小镇的治安官也不准在这片领土对我的病人乱来,现在就请出去。」那个严厉的声音继续说道。
有些奇怪的谈吐,白丞川竟露出无奈的表情站起身,这时从他身后出现的个子稍矮的男人也来到床边。
戴着深黑框架眼镜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看上去与白丞先生年纪相仿,一脸铭刻严肃,目光恍如捍卫自己领土的领主。这样投到床上的灯光几乎被两人的身躯遮住了。
「夏树,不管你想不想跟这个男人继续聊下去,现在身体状况不允许,这个结论的是身为你主治医生的本人所下的。」中年男医生扶正眼镜看着我。
透过厚厚镜片下乌黑的散瞳迸发着一股无形笼罩的视线,仿佛躺在这里的身体每个部位都已被纳入他的观察之中,并列站在白丞先生身旁的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与收放自如能敛慑心神的箭般眼神不同,这是盖面而来遮住视野的布。
「有劳医生……」
「临走前顺便介绍一下,这位是小镇最资深的外科医师,九方胧医生。」
白丞先生神情有所缓和的在一旁说道。
「不用介绍之后也会告诉他。」皱着眉头不太友好的语气。
这位外科医生在这间病房里所散发出的威严丝毫不逊于审讯室中那位警长。同样是医生,与和蔼的子桑医生相比气场截然不同,如果用他自己的比喻,两位医生就像是亲和爱民的领主与严己律民的领主。
九方医生随即抬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还是这么严厉,多年的交情连一点时间也不宽限……夏树,我改天会再来。」
我躺着看不清他的神情,沉默的中年警官侧身离开了病房。
站在病床前,九方医生似乎对于雪的存在并不介意,只看了一眼几乎空掉的点滴瓶。
「感觉如何。」
「好像头还有些沉……腹部果然还是……」
「那是当然,昏沉是失血过多造成,至于伤口……所幸身体底子不差,这段时间必须安分躺着。」
他拿出早已备好的药液瓶迅速替换。
「是……」
这时九方医生又走到医疗用品柜前好像找着什么。
「虽然被多嘴的某人提到,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九方胧是这里的外科医生,因为和警方多少有协作关系不止一次听说过你的名字,夏树。」
「协作关系是……」
「兼任法医。」九方胧医生回过身盯着我说道。
「原来您就是……」
听到这个事实也已无法产生更多的惊讶。
「那名凶手的杀人抛尸手法只能用猎奇来形容,我所无法容忍的是那些警察的无能,受害者接连出现,死法惨不忍睹,听说其中几名被害者是你的熟识?」
听着不透露丝毫情感的声音,不知该如何回答,无法移开视线。
「伊祁莫也死了,案件已经完结了对吗医生?」
「……结束?如果那个伊祁是名医术精湛的人就好了。」九方胧微微眯起藏在镜片下的眼睛。
「?!」
「忘记说明,和你一样我也曾是这个案件的嫌犯之一。」
「……」
脑海中浮现出萤雨那时的姿态,本来在一年前就已病逝的她,直到被我看见时还保持着去世时美丽的模样。
不需要理解话语的意思。一些受害者的遗体被伊祁莫也肆意亵渎之前,经过专业的防腐处理。
根本不是那样的,我能理解那个男人,并没有名为杀意的动机,那并非将之『杀死』,而是为了让她们纯洁『苏生』,成为神明的侍者、被乐园选中的住民,甚至超越了对艺术的追求,被简单归为『猎奇杀人』有些无法让人接受。
终于明白那时他所说的话。我和伊祁莫也有着许多相似,和眼前这些人不同本属于另一侧,可惜终究无法成为同族。
共犯……
「停下。」
九方医生走到床边一把掀开了我身上的被子,才注意到上身腹部缠着层层纱布已经殷红一片。
「啧,多事的白丞川,无谓的刺激又让伤口裂开了。」九方医生皱起了眉头。
「换药。」
他说着按着后背让我慢慢靠在床头,然后早已有预见一般走到医用品柜前依次拿出酒精、纱布等药品。
才感到自己就像刚出生的婴儿般无力。
……
换完纱布重新躺下后感到清爽了不少。
「恢复顺利的话两周后可以出院,管好自己的情绪,这几天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来探望,知道吗。」
「明白了医生……」
九方医生没有再多说一句,关灯后离开了。
随着病房门合拢光线被阻隔,房间内只剩下透过窗户洒进的月光。
「树,要拉上窗帘么?」
「不用……保持这样就好。」
洒在床上的月光意外柔和,让晕眩的头感到舒服,很多传说中月光总是象征着治愈,而在这样的月光下安静端坐的她,仿佛寄宿生命的冰冷雕塑,又恍如存在于画之中。
「这样终于不会有人来打扰我和树了。」雪一脸理所当然的说到。
「……」
只是没想到那位严厉的九方医生会默许雪一直待在这里。
「我呢,已经决定毕业后来这里,现在就当成实习好了,那位医生也是这么考虑的。」
听到有些意外的话语,不过她的话,从各方面来讲一定能够很好的胜任这里的工作。
带有月光温度的手几乎不被察觉的抚在我脸颊上,滑动着抚摸着,最后停了下来,冰凉的感觉让思考平缓下来,让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有些模糊的视野里,被那漆黑的双眸始终凝视着,好像对其他一切都不再在意。不由得主动贴在她的手心中,追寻着触感,聆听着安睡前讲故事般平稳轻柔的声音。意识渐渐的无法集中,她的声音接收不到信号般变得断断续续……
「安睡吧……嘻,在雪的呵护下入眠……树终于已经只剩下我了……没关系的……神明大人一直都注视着……实现了雪的愿望……也会实现树的愿望……因为树永远都会和雪在一起,不会再被人分开……」
我的愿望是什么?分不清是什么时候的雪。
是吗……这样真的好吗……
叮铃叮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