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周六)
直到九月初五这天,佑茜依旧沉睡中。
并不陌生的寂宁之冢散发出深秋的寒意,不时刮起萧瑟的风,地上的草叶尖已渐渐染黄,本会有从山林传来的鸟鸣也无迹可寻。
静谧中到来的出殡,随着天空中飞雪般的纸钱,跟随镇上殡仪馆的人们送着棺木步入寂宁之冢。负责葬礼的是这个小镇上司管殡仪的家族,士季家的人,我作为死者家属对他们致礼后,默默注视着装有小拓遗体的棺木缓慢移动到了茉莉姐的墓旁,进行下葬。
相隔短短数月时间,又一位对我来说重要的家人永远沉睡在这里,沉入这个让所有色彩都消逝的泥沼。这一切就像无法摆脱的诅咒,只有安眠于此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葬礼开始了。
出席的人们中有紫草高中的教师和学生代表,看起来大概是他朋友的混迹镇北一带的青年,以及我认识的人,镇警署的代表白丞川警官、紫草高中校长朱鹭镜,连子桑清明医生也来了。灰色的素服,黑色的制服,紫草高中蓝色的制服,在这个会吞噬一切色彩的地方只剩下黑色、白色、灰色。
整个寂宁之冢在葬礼过程中鸦雀无声,人们脸上都是灰黯的表情,无法分辨是否因为这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依稀记得那些丧葬祓词。记忆中,过去任何葬礼上颂贽亡者往生吊文的司仪都是由青姬家人担任,现在这一职责也由士季家的人兼任了。
新立的墓碑上刻着『胞弟 穆方拓 之墓』。
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依次上前献上祝词后退去。
永生,什么都不懂还是个小孩的我曾那样坚信追寻,正因为比任何人都接近,才更加理解到那是多么的遥远不可及。生命是短暂单程的,无法像草木那般一岁一枯荣,即使有,经历枯败之后再度复苏,即使有……
老师曾说过,那也是只有神明大人才能决定的生死。
(老师……)
「夏树,现在方便说话吗?」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我。
回过神,老者身着黑色内衬与青色外褂站在跟前,应该年近七旬的他依然目光如炬,原本花白的头发已经完全染白,只看那双眼睛与记忆中并没有多大区别。他会主动过来令我有些意外,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正好也是在这里。
「朱鹭校长。」我点头致意到。
「一个月前老夫主持新一届毕业生毕业典礼,没想到一个月后竟然要参加其中一名孩子的葬礼。」
他低沉的话音让我无言以对。
「夏老师你好。」
这时注意到站在他身旁年约二十过半的女性走上来,鹅蛋型的脸上残留着浅浅泪痕,挽起的职业发饰,一身黑色制服与套裙的职业装扮。
「我是三年二班穆方拓的班导柳下琬,之前有见过一面。」
这么一说似乎对她有点印象,当初就是她从咖啡店将旷课的小拓带回的学校。
「……柳下老师你好。」
「这个交给夏老师。」柳下老师递过来两本封面上印着勿忘我图案的证书——
『紫草高等中学校毕业证书』。
「这是两个孩子的毕业证书,还有两人的校徽,今天是正式颁发日,本应由本人回学校领取。」柳下老师的声音开始有些哽咽。
「啊……」不知不觉两人都已经……
「虽然已经是过去式,两人都顺利毕业了,毕业典礼那天两人都很高兴……作为监护人夏老师也感到欣慰吧……」
「毕业典礼……」
嘴里喃喃着,大脑像短路了一般只能跟随着她的话语思考。
我对此没有印象。
「诶……是在八月初四,他们没有对你提起过吗?」
柳下老师有些发红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不我……是知道的。」
手不由得放在了额头上。
他们明明说过的只是我没有在意。
——阿树哥真是的,最近什么都不闻不问!
——阿树,今天是八月初四记好了,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
——我们做了什么,阿树哥对我和小拓越来越疏远。
——你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我和小茜的事吗?我们俩已经——
——阿树哥,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们的归宿。
——……
之所以才会说出那番话。
——阿树!
——阿树哥!
——阿树!
——阿树哥!
——夏老师。
「——夏老师。」
「?!」
回过神,站在眼前的柳下老师看着我突然神色黯淡别开了视线,正有些疑惑突然感到脸颊上的异状。
「抱歉……」连忙伸手擦掉了。
「……两人都是好孩子……为什么不幸会降临到无辜的孩子身上……」
「是我的错……」
这也是诅咒。
明明我是知道的,只要接近我这一切注定会发生,却没有想过为他们做出什么去改变。
柳下老师拿出手帕掩着眼角。
「两个孩子……毕业志愿一栏都填的是『留在咖啡店工作』,他们……一定都非常喜欢那里……」
断断续续的声音清晰的充斥耳中,却无法清洗掉脑海中的杂质。
我早已经变得不对劲。
已经太晚了。
叮铃叮铃~
四周变得寂静。
「真的太晚了……」
凶手已经死了,不会有任何改变,无法再为小拓做任何事的我保持站立就已用尽全力。
感觉一只手抚在背后,或许是被衣物所阻隔,没有声音,没有温度的手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渐渐听不清眼前这位女教师不时说出的话语,依靠着,又一次,被身后的她牵走了。所以才没能听见他们俩的呐喊,或许他们曾抱着一丝希望呼喊我的名字,向我求救,然而根本不会回应他们,不会听见。
就像小茜梦预见的那样,无论怎么喊也不会转回头……
漫长的葬礼无法挽留住任何思念,结束了,人们相继离开。
人群中发现了筱的身影,藏在刘海下那双红肿的眼睛让我有些犹豫没能开口,残留着泪痕的脸颊在与我视线相交的刹那低下了头,跟在白丞先生身后默默离开了。筱和那两个人一定非常要好吧。现在她一定非常痛恨我,是我夺走了小拓并让小茜变成了现在这样。
怔怔的站着,独自站在两列墓碑的中央,这样的光景宛如宴会结束后目送宾客们离去的主人。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他独自一人还在墓碑间徘徊。
让雪先行回去后,我继续等待直到所有人都离去,墓园中只剩下我和他,那个人视线一直停留在一块墓碑上,有些在意想走过去看一下墓碑,这是他下意识抬起头。
「子桑医生。」「夏先生。」
我们异口同声的开口问候到。
注视着眼前个子中等,两鬓斑白,神情平和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明明距上次交谈没过多久,原本对他近乎毫无隐瞒的我竟然会对接下来的谈话感到紧张。
他半闭的双目中流露出一丝宽容。
「夏先生请节哀。」
「唔……」
相隔七年,样貌身材还有声音的变化,一般人是不可能认出的吧,就连至今我的记忆中,老师的面容也依然模糊,然而回忆起来老师说过的话语不会错。
我深吸了一口气。
「想问子桑医生一点私事现在方便吗?」
「哦,不知夏先生是对哪方面在意?」
「子桑先生,对七年前的事还有印象吗……您……您是老师?」
还是慌乱了,一想到是那位老师就无法冷静下来。
「老师?不——」
「子桑先生你……曾经指导过一个男孩制作标本,经常会来你家是这么称呼你,老师——」
子桑清明听了我的话似乎露出思忖的神情,他在回忆吧。已经过去七八年,就算没有失忆恐怕也——
然后这位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夏先生回忆起关于小时候自己老师的事情了吗?」
「……是的。那个……」
「很高兴能够回忆起关于自己老师的事情,但很遗憾我不是。」
这样说着的他依旧神情平和,不留一丝余地的否定了,这件事跟他毫无关系,他的话语传达着这个意思。
「怎么会?!那些话……老师说过的那些话……而且……」
「夏先生。」
平静的声音里有股说不出的力量。
「今天对你来说太辛苦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不用强忍也可以,不介意的话和我聊聊可以吗,夏先生对于那段记忆到底有多深的印象?关于那位老师能够回想起多少他的事?」
自己开始毫无条理,不确信他是否听得懂。
老师教会了我很多知识,总是叫我『小树』,老师说过的很多话都回想起来,即使过去那么多年,相处一年的男孩他也应该会记得。
「人的记忆是会发生迁移的,人们擅把心目中理想的形象投影在特定人身上,这一点更容易发生在原本模糊的记忆上,对于从两个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似曾相识的话,这也是正常的。」
子桑清明医生的话让我无法反驳,或许是希望他的话能够说服自己。
「虽然由我本人这么说有些不妥,或许是前段时间和夏先生频繁交流的关系,以至于夏先生将过去老师的影子投影在了本人身上。对于七年前发生过的重要事情大致还记得,那时候我已经在青见病疗院工作,不会有时间教小孩子那个,制作标本……抱歉。」
子桑医生慎重地注视着我,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察觉到自己微微张着嘴无法发出声音的时候,中年男人微笑起来,眼睛几乎眯起来,那种在康复室内常会看见的包容微笑。
我不由得低下了头。
到底在期待什么,甚至不确定老师是否还在这个小镇上,就算找到了又能做什么呢,我在期待着老师什么……内心中在期盼着是老师的话,或许……
老师任何事都能办到,如果是老师……
「夏先生看上去很疲惫,刚出院不久千万不要太勉强。」
「抱歉耽误了你时间,子桑医生。」我摇了摇头最后说道。
「不介意的话,回去的路我们同行吧。」
……
我只是在转移自己的悲伤吗?
还是说,期待着老师能像从前那样,给予我帮助……
- ? -
凝视着室内正中悬挂苍白的白炽灯,在我眼中却并非那么庸俗不堪,恍如照亮整个夜空的月,只是今夜是一弯如柳叶的月牙,就算现在不用看着真实的天空也能想象到。
夜空中弯弯的月牙如同你那细薄的唇,笑起来是那样可人。
——我永远只注视着***哦,依然在等待着,等待***将我唤回。
「啊,我不会忘记。」
就算我已不记得自己原本的名字。
没有窗户的房间内不可能透进一丝月光,如同手术台的封闭空间,惨白的灯光将所有角落照得一览无遗,在这间八十见方的密闭地下室里,出口只有天花板上唯一吊下的滑梯。
进行完例行体能训练后,我拿起毛巾擦拭沾满汗液的身体,身体上布满一道道蚯蚓般扭曲的疤痕已经永远无法复原,看上去就像是一张张嘲笑着我的猪猡脸,嘲笑着我竟然能苟活下来。和她的笑容相比起来是如此的丑陋不堪。
这就是我的肉体,虽然不愿意,为了得到更多的时间必须维持下去。
这间地下室的另一项功能在伊祁莫也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用处。即使他没有死去也没有意义了,已经够了,在满足他虚幻的愿望同时我得到实质的确信,理论得以实践。伊祁莫也对我而言只是寻觅材料的人,我对他而言则是加工素材的人,他已不再被需要。剩下的就只是在我被拘禁或者肉体机能停止前将最后的仪式完成。
虽然能得到警方内部行动信息让我在任何暗中搜查中都不会露出马脚,也包括曾经替伊祁莫也善后,掩埋掉任何可能吸引嗅觉灵敏之人的蛛丝马迹。然而就算没有证据,白丞川也开始怀疑我,而怀疑我的人并非只有他,大家都是站在同一侧,拥有相同嗅觉的人。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关掉灯后的地下室如同墓穴。知道这个地方的伊祁莫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如今这里只是被打扫干净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地下室。没有黏湿血腥的工作台,没有腐烂的器官肉块产生的恶臭。
离开地下室回到房间内,未开灯的卧室借着窗外照进的幽冷月光,双眼勉强能够分辨。进行简单的冲凉,走出浴室头脑清醒了不少,一边擦拭着身体,环顾这个阴暗环境中除了必须品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心情平复下来。
赤脚走在木地板上,来到地铺边,枕边地上放置着一个红色方形礼盒,有些褪色的盒子。一旁倾斜的镜中映出自己面带微笑的脸。
我盘坐在地上,抚摸着盒子将盒子盖抬起,缓缓揭开。
里面放着层层海绵包裹之中,如同最璀璨的星月般散发着萤白色光华,雪白而无瑕,并非华而不实的艺术品所能形容,以我贫弱的词汇无法描绘,这个世界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仅此唯一的,头颅。
一旁盘绕着那条她喜欢的挂坠。
「……诗,想见你了。」
双手捧起光滑的头颅,象牙般的光泽,玉一般的触感,轻柔抱住贴在我胸口,与我的体温相交融,渐渐融为一体。
今天也对我微笑着。
静静感受着牧诗对我的爱抚,离不开,此刻也像个小孩一样依偎着,只是现在的她还无法动弹,还无法说话而已。
真白而不染。
「诗,一直爱着你。」每次都是同样的话,不知道她会不会厌倦我这匮乏的词汇。
从二十七年前开始以来不曾改变过的誓言。
——不会的,最喜欢***笨拙的样子了。
『砰砰——』这个时候门被敲响了。
所有的热情瞬间冷却下去。
我慢慢将牧诗放回盒中盖上盒子放回枕边。
起身时瞥见镜中的脸又恢复理性的面容。自然的,知道这里住处的人只有两类——这个小镇的警察和屈指可数的同事,准确的说就是白丞川和他。
而今晚侵扰的是……
那名中年同事,和我同样的职业,沾染了相似的气味。
简单穿上一件外套后打开了门。
他找了名义上的借口走进来,看似十分正当的理由,但我知道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从我这里找到证据,哪怕是一丝会与任何一位受害者或凶手牵连上的证据。
至于他为什么会如此执着我并没有兴趣了解,和嗅觉灵敏的警犬不同,他就像一只垃圾堆旁觅食的骨瘦老狗,即使隔着数层棉被也能嗅出其中腐臭发朽的骨头散发的香味。
我们像往常那样平和的交谈着,讨论的问题也都是与工作相关,偶尔也会因为某位病人抒发同情。
他会选择这个时间点过来,或许目的是为了确定我的作息时间,至少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入夜后都不再出门。既然对方是主动过来自然有十足的把握,这名独身的中年男人可能已留下自己的行踪讯息:比如突然失踪的话,所有的搜查证据都会指向我。
如果是长期茧居家中对外界毫无联系的单身,或许失踪一段时间后才会被注意到,他这种从不缺席工作的人,稍有变故很快会让人察觉异常。然而让他继续这样调查下去的话,距被他发觉还剩多少时间,是他还是白丞川会第一个发现?
「这真是伤脑筋呐。」撤回思绪我抿了一口茶,回应着他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刚才的话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