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周日)
「哦这里,碰巧雪是知道的。」
还端着咖啡杯我不禁愣住了。只是随口说出今天的打算,正享用早餐的雪竟然给出意料之外的回答。
位于东南部镇郊的街道,距离新车站不远,几年前应该还只是新扩张的郊区。
仅仅知道是小镇上的地方就已经让自己坐不住。
路程比想象中长,经过的南部镇区街道规划过,除了一如既往有特色的相隔较远的街灯,道路边栽种了不少树木,周围的房屋变得稀疏,看得出大多是近几年内新修的。
就在我依次确认街道门牌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对方已经发现了我,为了避免又被当成可疑的人,主动迎了上去。
「巫马警官。」
年轻警察脸上毫不掩饰露出了讨厌青椒的小孩看见碗里青椒的表情。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还是被单刀直入的质问了。
「只是来熟悉一下这附近,毕竟南边镇区不常来。」
「嚯,闲就是好。」
「巫马警官现在负责这块片区了吗?」
「公事而已。」巫马扬的视线横扫过来。
「……」
「九方胧医生的案件本来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不过从他家里搜出的证物中对案件有进展,算你运气好。」
「诶?!难道……已经发现了——」
「早说了跟你没关系!……忠告一句,这是刑事案件,上次是你走运,别以为每次都有神明庇护。」
「上次……只是巧合而已。碰巧的时间,碰巧出现在那个地点……」
绝非任何意志的引导。
「哼,别添乱。」巫马扬转身急匆匆离开了。
有些隐隐不安。
不清楚警方从九方家查到了怎样的线索,但已经开始调查到这附近了。一切证据指向同一点,只是顺其自然,所有的箭头延伸的方向不偏不倚的交汇在这一点。
眼前伫立的这幢单层房屋。勿忘我河洵洵流淌而过,毫无阻碍的视野能够看见往南环绕的山峦,少量的农田,周围没有会混淆的房屋。
敲响房门,甚至听见门内侧在玄关走廊上空洞的回想。
不一会儿脚步声传来,门打开了。
正如我望着他那样,他也望着我。
「子桑……医生,这里……这个地方难道是你的家?」
「真意外夏先生会过来。」子桑清明医生重新看着我,熟悉的和蔼笑容。
胸口一阵抽搐。
「请进。」正发愣时被他的声音领进了屋子。
他从身后关上房门后,带着我走进客厅。
屋子比外面看上去更宽大,客厅里摆放着常见的沙发、餐桌,寻常居家的客厅布置。
「稍等我去泡茶,麦茶可以吗?」子桑医生说着走进了厨房。
「啊,不用麻烦……」
我只好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在这段时间里让心跳平缓下来。
等他将茶水端过来,坐正了身子。
「子桑医生今天休息吗?」
「是啊,难得的周日轮休。」子桑医生端起茶喝了一口。
「哦。」
「夏先生今天来是有事吗?」
「……」为了掩饰动摇,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郁的麦香在嘴里扩散。
「……今天是路过,顺路过来拜访。」发现自己没办法像上次那样开门见山。
「哦,这样啊。」子桑医生点了点头。
「我,也是从九方医生那里得知这里的。」
若无其事的说出后观察着他的反应。
「哦,九方医生和我交情还算不错呐,这也是他送给我的茶。」微笑着眯着眼的子桑医生平静喝着茶,我也不由得跟随他的动作。
「……」这个人在掩饰什么。
看着我,子桑医生神色有了变化。
「夏先生,难道已经知道了?」
「……什么?」
「九方医生遭遇的事。」
「呃……嗯。」
顺着话语回应,子桑医生反而松了口气。
「其实今天一早警察也到本人这里来取证了。」他毫不掩饰的说了出来。
「竟然……有这种事。」看着他的反应开始有些糊涂了。
那么巫马扬所说的嫌疑人就是……
「交情不错的同事遭遇那种事让人痛心,不幸中的万幸度过危险了呐。」
我点了点头。
该如何打开话题。如何才能将话题转到那一点上——
一口气喝完了茶水。
「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单身一人吗?」
「……」子桑清明刚刚端起茶杯,瞬间停顿了一下。
压抑着冲动暗自握紧了拳头,赌注的效果出现了。
他缓缓放下了茶杯,继续微笑道。
「夏先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
抑制住无故产生的愤怒。
「子桑医生……视力不太好吧,为什么不戴眼镜?」从东莱小姐那里也确认过了这一点。
「……这是个人习惯问题。」他的眼睛眯成了线,眯眼睛也是视力不好的人容易养成的习惯。
「就算是从事医生这种重要的职业?」
「……看来你有努力调查呐。」
「老师在准备工作的时候总是会取下眼镜,因为那样能看得更『清晰』,对吗?」我冷冷的逼问道。
沉默了。
彼此。
突然希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个信服的反驳理由,并非老师的理由。
「……」
「……」
「……」
「……」
「……为什么……老师?」脑子里变得像浆糊一样。
「小树。」眼前的中年男人开启的口中慢慢唤到。
一阵窒息。
突然感到眼前发昏,客厅里的灯光就像有风在吹拂一般晃动起来,眼前的桌椅,自己坐的沙发开始摇晃,逐渐全身力气被抽空了,支持不住瘫在了沙发上。
「诶……怎么……?」
「动物园里那些动物在搬运时只要将一粒药丸掺和在食物里就会安静下来了……小树,一直在忍耐,在等待…………你回来………………」
男人的声音渐渐飘忽不定,变得远去……
和老师一起制作标本,雪也在一旁认真观摩。摘下眼镜后,老师专注的那张脸变成了子桑清明医生,老师的脸从未有过如此清晰。
不可能的,雪从没有见过老师。
希望这样的梦能够延续。
我醒过来,唯一感觉是眼前灯光刺眼,苍白冰冷的灯光快及得上手术台上的无影灯。
「……」下意识想要伸手遮住眼睛。
『哗铃哗铃——』
感到手被什么扯动着,听见了锁链拖动的声音。
「……」
『哗铃哗铃——』
只要移动一下就会传来清脆的声响。
眼睛勉强适应了强光——
——
身子蜷缩在坚硬的地面上,背后是墙壁。
周围的一切都变了,不再是刚才的客厅,在一间宽敞的没有窗户的房室里,低矮的天花板似乎踮起脚就能伸手够到,这种压迫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地下室。光源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几组日光灯,距离过近,一直盯着眼睛受不了。
尝试坐起来。
「这是……?!」
手上传来异物感,注意到解下缠在手腕上的锁链,双手是自由的,锁链末端被固定在墙角,双脚也是自由的,松了口气。
『哗铃哗铃——』
「?!」
这条铁链确实与我连在了一起。手颤抖着随着那股不协调感缓缓摸向颈部。
环状硬物的触感。
用力扯,脖子上的铁镣纹丝不动。
「怎、怎么?!」立刻想到狗的项圈。
「醒啦。」传来熟悉的声音。
因为惊慌失措没能注意到坐在靠墙边椅子上的男人。
子桑清明,十指交错放在双膝上的他正坐在椅子上注视着我。
「子桑医……老师……这是……」
用力拽着才体会到拇指粗的铁链的牢固。
「很高兴,小树终于恢复记忆……大概没有谁能够比我更高兴,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从七年前停滞的时间,终于再度……」
眼前的中年男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你长大了啊,小树。」
熟悉的称呼,胸口一阵紧缩。
「老……师……这一切!」
「有时间慢慢回答你了,在这间地下室不用担心会被人打扰。」子桑清明的声音清晰回荡在这间密闭的室内。
张着嘴只感觉到缺氧般,就连呼吸都会牵动铁链哗哗作响。
「之前一直无法与你相认也是出于无奈,在一切完结之前还不能放弃。」
「是在……说什么?」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毫无力气,只能听着他讲。
「借由伊祁莫也与另外几位病人的关系,勉强能与白丞川为首的警署进行周旋,拥有警署内部第一手搜查情报来源、忠实的执行者、影武者,以及最能干扰他们的你,当然白丞川也在通过你调查我——也快到极限了,薄野英、伊祁莫也相继的死,还有九方胧这一不稳定因素让微妙的平衡瓦解,直到被逮捕只是时间给予的仁慈呐。」
丝毫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我是九方胧口中的共犯,从一开始只有他和白丞川两人坚信不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被称为『共犯』也并不恰当,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目的,志不同道和,他们都在做着最希望的事,我只是帮助实现了他们每个人内心的愿望而已。大概,就如同被人们许愿而存在的神明。」
——我们只要成为自己的神明就好了。
「老师……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过去的我的确,但在漫长的等待中,时间的流逝,会让一切渐渐染色,行走的路,因为失去灯塔渐渐偏移——黑宫萤雪就是这样一个例子。」
「!!」听到这个名字几乎窒噎。
一直以来的既视感……她和他所重叠的部分……
男人看着我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你对她的感情维持在失去记忆前的纯度,现在找回后顺其自然延续而发酵酿醇,而她呢,在被漫长瞬逝的时间沾染,还是当年那名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吗?纯真的感情在长久等待之中,混入名为孤独的杂质……到底形容成发霉,或是腐——」
「请……不要再说了!」跪着想要站起身,脖子被勒得发痛,箍住脖子的铁链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杂音,回荡在空荡的地下室内,最后只能靠着墙角坐下。
「九方胧最大的作用就是作为诱饵将你带来,不枉特别准备的只有你能收到的讯息。」
「那瓶药的地址……是你留下的?」我望着他。
「九方胧希望自己是唯一知道这里的人,不会让其他人知道是我。他没有死去仅仅是失去记忆……到底是神明在庇佑他,还是我……」
突然有些庆幸,如果九方医生没有失去记忆,恐怕……
「诗的医术已经被继承,心无旁骛的那孩子是最适合的任选,然后便是继承我的人——如果没有离开这七年,如果没有这几年来的空白,一切早已结束!」
被他注视着有种全身都被链条捆绑住的感觉。
中年男人突兀的看了一下手表,神情恢复平静抬头看着天花板。
「差不多是下一位访客到来的时间了……先休息吧……这里面是绝对隔音的。」
留下这句话后,他起身走到竖梯前爬上去。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你不会感到罪恶——」
「小树,你会为虫子的死感到痛苦或者负罪吗?」
「……」
『嘭——!』残留着空荡的回声,天花板上的门关上了。
『哗铃哗铃——』
什么都听不见了,声音随着他离去被抹消,只剩下脖子上铁链的绑缚感。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都没有再回来,只能靠着墙角瘫坐在地上,手可以触及到的范围内没有留给我任何物品。
这里被遗忘了,时间不再流动。
开始感到口渴、饥饿,试着喊叫,最终也只意识到这是在毫无意义的浪费所剩无几的体力,身上的酸痛已经变得模糊,饥渴让身子使不出力气,甚至无法合上眼。
如同有洁癖般一层不染的地下室内,除了正中间可能是实验台的长桌,旁边有一个洗手池,剩下对面墙边横列的一排橱柜,看不清里面陈放的物品。无论何时不变的,位于几个角落的白炽灯总是冰冷的散发出同样的苍白灯光,无法入睡。
渐渐发不出声音,干涸让喉咙无法顺利呼吸,裂开的唇已经无法合上,只剩下前所未有对水的渴望,狭隘的视野中只剩实验台旁不清楚是否有水流出的水龙头,没有任何滋味的纯净水,只是稍作设想便感到甘美难以忍受。
(已经彻底将这里遗忘了。)只觉得思考在渐渐迟钝。
时间是否还在流逝。
颤抖着的手握起前所未有沉重的锁链,发出干涩的声响。
如果没有这条锁链。
哗铃哗铃——
哗铃哗铃——
哗铃哗铃——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这个声音……)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听见就不会散去。
(铃,是你吗?)
模糊中,银发的少女站在面前,美丽的面容,独一无二左眼下的泪痣,望着我的表情分不清是高兴还是不愉快。就像自己望着镜中自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愉快。
只是不说话的俯看着我,站在我伸手触及不到的地方,银铃色的双眸如同人偶般,却比没有温度的人偶多了一丝光亮。
没想到这么久没有相见,依然像个叛逆期的孩子一样对我有所抵触。
想要笑出来却发现脸已经僵硬得无法作出表情。
(谢谢一直陪伴我……)
雪铃安静的站在跟前,是准备在最后一刻一直陪伴在身边吗……
(抱歉了,雪……)约定看来无法实现了。
很自然脑海中浮现出少女孤独的背影。
孤独的坐在漆黑的房间里,背着我坐在地板上的少女像一尊无言的雕像,婉约的背影被黑色长发所覆……
已经无法触及那样的背影,就像几米外的水源。
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雪铃转过身朝竖梯走去。
(铃……)
要离开我了吗……
眼看着她爬上了竖梯,伸手打开了出口。
(……诶?)涌现出力量,眼睁睁望着开启的入口。
熟悉的身影顺着挂梯爬下来。
「……老师?」
老师走过来打量着我,似乎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小树,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躺靠着墙角如同野兽的自己被脖子上的项圈束缚着,只能仰望着他听由他的话语。
「小树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人只有在濒死边缘挣扎的时刻,才会让真实的自我苏醒……我的一切会永远烙印在真实的你身上,那样的话,即使现在的我消亡——」
——
会由你延续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