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凝固。
——为什么。
但薛定谔没有问为什么。
只是半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少女的背影。
“人在夜晚的时候,就容易这样——容易变得感性。”莫小婉从制服上衣口袋中抽出一颗香烟。
“感性地做出某个决定,又或者……”她歪着头,点燃指尖的香烟。“甚至感性地爱上某个人……呵……很奇怪,特别是女人。”
整个房间青雾缭绕,弥漫起一股清凉温馨的味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决定不卖掉我,然后,你爱上我了?”薛定谔问,原本失落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容。
莫小婉侧过脸。
斜视着他。
“很抱歉,现在是白天。”说罢,她丢给薛定谔一件深灰色的兜帽外套。再随手抽屉里拿出一条皮绳,自顾自地将长发在脑后挽起绑好,再把一顶藏蓝色的鸭舌帽戴在头上。“好了,删掉没,换上衣服,我们要去见你的新主人了。”
“哦……”薛定谔接过衣服,失望地点了下头:“已经删掉了……”
回想起,少女昨夜说过的话。
回想起,那近在咫尺的梦想。
甜蜜。
酸楚。
无奈之苦。
怨怒的辣。
一同在此刻涌上心头。
仿佛被打翻的调料架——五味陈杂。
————
十分钟后
————
莫小婉一边嘱咐薛定谔将兜帽戴好,再将他小心安排在车斗里坐好。
“你在想什么?”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定谔。
初阳下,薛定谔缩着膝盖坐在车斗中。车斗的侧板上,标识着“快递”的字眼。身边只有几个空纸盒陪着他。
他看了一眼穿着快递员制服的莫小婉。
越发感觉到——自己似乎只是一个物件,一个死的货物。
甚至令他隐隐真的认为。
他自己的确是个薛定谔娃娃,而且,还是一个被抛弃的娃娃。
但她讨厌身为娃娃的自己。
他想做自己。
一个真正的自己,想做薛定谔。
“我在想……”他眨了眨眼睛,敷衍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会不会逃跑。”她说。
薛定谔的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开,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空荡荡的街道。
几只轻盈的喜鹊贴着路面划过。
在这个瞬间。
他有一丝逃跑的念头。
但目光最终归寂惘然。
薛定谔摇摇头。
“那就好……”莫小婉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坐上电动三轮。
载着薛定谔,朝着跳蚤街驶去。
露天车斗中,初春的清冽的寒风让薛定谔感到有些冷,他捂紧灰色外套。“对了……小婉……”
“怎么了?”她问。
他眯着眼睛,望着在视线中逐渐远去的长街,随口问了一句。“如果我是薛定谔,我是说假如……是真的薛定谔,你会做什么。”
“当然是上缴国家。”她随口说。
薛定谔有些不理解。
“上缴国家?为什么你……不藏起来……然后占为己有,别忘了……”
她笑,出声打断薛定谔的话。
“你想什么呢,难道要等国家找你麻烦?”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莫小婉笑得越发大声。“就好像你的银行账户中莫名多了几百亿,你敢私自藏起来喔?像我们这样的底层人身份……”
“这样……”他不置可否。
风太大。
后面的话他听不清楚。
“可恶!骗子!”莫小婉忽然骂了起来。
这次他听清了。
“啊?”
“啊什么啊,你这家伙……不是说让你删除昨晚的记忆吗,又撒谎骗我……”她气呼呼的说,单手把着方向,另一只手将拳头扬起。“刚才你叫我什么?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叫小婉?”
“我……”他苦笑。“对于昨晚的经历……我不会忘记的……永远都不会……”
彼此之间背对着,沉默片刻。
耳边,仅有电动三轮行驶的颠簸声,风声。
“随你吧。”她嘁了一声。“反正我会忘记。”
薛定谔皱眉,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伤。“为什么这样……”
“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的。”她淡淡地说:“自己说过的话,就是会忘记的。跟你们这种电脑程序不一样,有个储存芯片啥的。”
他感到鼻子一酸。
呼吸莫名急促起来。
手腕在因气愤而发抖。
“对我而言……这是很珍贵的回忆……是第一次……第一次体会到恋爱的滋味啊。”
“什么恋爱的滋味,你只是个AI,懂什么……”她笑。
薛定谔不再说话。
也没有去解释。
只是瞪大眼睛。
此时此刻,一种非常古怪的情绪从他的心底滋生开来,黑暗、灼热、像某种粘稠辛辣的黑色浆液。
这种情绪从未用过。
他解释不清楚。
他只想逃。
逃。
逃。
逃。
——我能去哪呢……
——这世道……作为一个男人……我能去哪呢……
——回红旗基地吗……
——再找另外一个女人收留自己吗……
薛定谔忽然意识到一个恐怖的问题。
这个恐怖的问题令她浑身战栗。
这个问题的主题是——未来自己的人生可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内容是——没有人会愿意收留一个真实的他。
真实的他是薛定谔。
一个对普通女性意味着灾难与棘手的烫山芋。
莫小婉刚才的刚才一番话话,令他醍醐灌顶。
准确的说,他不是几百亿。
而是某种远超于几百亿价值的存在。
是如今人类世界中最为昂贵的宝物。
种种历史故事证明,一切的宝物,如果价值超过一定量值,与其说是诱惑。
最终,倒不如说是祸端。
当然,他可以一直假借成薛定谔娃娃,寻找另外一个主人,隐姓埋名地生存下去。
而他又不愿意做一个虚假的自己。
他越来越觉得。
哪怕自己借此逃出来,逃离监视,逃离牢笼,也没有任何意义。不管逃到哪里,不过又是另外一个牢笼罢了。
自由,竟然毫无意义起来。
这个问题的结果是——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我的梦乡……只维持了六个小时……就破灭了吗……”
————
几分钟后。
————
街景萧瑟。
人流稀少。
过街的老鼠。
狭窄到只能步行侧身穿过的小巷。
“到了。”
莫小婉嘴里叼着香烟,将车子锁好。
“下来吧。”
她指了指前面。
耳后听到啪嗒一声。
是薛定谔从车上跳下来的声响。
她回头一看,却没有看到薛定谔的脸,而是看到了薛定谔的后脑勺。
他在狂奔。
朝着莫小婉的反方向狂奔。
“别想逃!”
反应过来的莫小婉暗骂了一声,匆匆骑上电动三轮。
调整至最大速度追过去。
尽管薛定谔先跑一步,但脚上穿着不合脚的拖鞋,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睡衣睡裤。
跑得并不快。
“站住!”
薛定谔眼看身后的女人便要追上自己。
急中生智,扭身转了一个弯,奔入街边的小巷。
“可恶!”莫小婉抛下电动三轮。
也追了进去。
作为女孩子,莫小婉奔跑的速度超越了薛定谔的想象。
他打翻一沓废旧的杂物。
勉强减缓了追赶自己的速度。
“别追了!”他大叫,边喘着边解释道:“我不是什么薛定谔娃娃!我是真的薛定谔!”
莫小婉越过障碍物,边追边骂:“撒谎!我不会再相信你任何鬼话了!”
“我现在只想回红旗基地!”他喊。
“我管你想去哪,现在跟我去见买家。”她怒声喊着。
薛定谔:“别追了,你就当把我上缴国家了吧!”
莫小婉:“上缴个屁,我他妈连面锦旗都没有!”
薛定谔:“以后会发给你的!”
“老子不稀罕!”莫小婉一个饿虎扑食,将薛定谔扑倒在身下。“老子就稀罕钱!”
薛定谔大口喘着,被身后的少女紧紧压在地上。
感受到背脊传来的一阵柔软感。
身子不禁一酥。
“你怎么追的这么快!”他苦笑。
“少废话。”莫小婉也累得够呛,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从薛定谔身后抱紧。
像一只捕捉到猎物的八爪鱼。
“谁丢了几百万……都得他妈的玩命……追……追啊……”她气喘吁吁。
薛定谔深吸了口气,体力终于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
他试图挣扎了下。
却发现缠在背后的少女根本没有松手的迹象,反而手脚越发用力。以至于手臂无法自由活动。
“你别想逃!”少女尖叫。
“我说你……”他跪在地上,依靠膝盖勉强站起来。
叹了口气。
“行……你先放开我……”薛定谔好声好气地说:“我们好商量行吧。”
“没什么可以商量的,跟我去见买家!”她大吼大叫。
薛定谔哄骗道:“那你……别像个龟壳一样扒在我背上好吗……你先到我面前来,我跟你说……说完咱们就去跟你去见。”
少女手脚的力量也超乎薛定谔的想象。
“喂……你要勒死我了……好痛……”
“那行……”莫小婉竟然从薛定谔的背部转了一个方向,以正面的姿势,像个树袋熊幼崽一般,牢牢地攀附在薛定谔胸前。
她从汗津津的睡衣胸口前,抬起头。
帽子从脑袋上落下来。
“我到你面前来了!”莫小婉鼓胀着红红的腮帮。“说完去见买家!”
薛定谔的眼角抽搐了两下。
“我他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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僵持了十分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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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依旧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
“别想甩掉我!别想!”她咬牙切齿。
尽管已经快要抵达极限。
然而,犹豫害怕失去眼前的男人,她榨干了自己身体内每一分毫的力量,也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
气味。
一种莫小婉从未嗅到过的,独特的汗水的气味——男人的味道。
是薛定谔身上传来的。
她从未闻到过这种味道。
她猜想——或许是某种能量燃料,又或者,是这个狡猾的娃娃正在释放的某种化学攻击。
担心失去眼见便要到手的这一切。
这使莫小婉的双手勒得更紧。
薛定谔:“喂……至于吗……”
莫小婉:“跟我去见买家……”
薛定谔:“放过我吧……”
莫小婉:“跟我去见买家!”
薛定谔:“这样好了……你跟我去一趟红旗基地……到时候,你什么都明白了……我已经想清楚了……其实我的命运本就应该……”
莫小婉:“少废话了!今天就算是你薛定谔本人,就算是薛定谔他女仆来了,就算他妈的总理都来了!你也得跟我去见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