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激动
娃娃很激动。
其激动程度，完全超越了莫小婉的想象。
这是薛定谔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怪异的情绪。
在娃娃留给莫小婉的印象中。
他温柔、善良。
脸上一直都挂着随心所欲的笑容。
在精致的外表做工下，是充满了无私献身精神的程序设定。
虽然“奉献”的想法略有些露骨。
但当看到他的笑容。
莫小婉能感觉到有一种由衷的幸福感从内而外散发出来。
没有忧虑。
没有苦恼。
黑亮的眼睛一直都是明亮的。
像晴朗夜空中的星星。
似乎，连内心也充满了明亮的光芒。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的手臂在流血。
一些落在地上。
另一些沾染在他的嘴角。
“你看到没！”他向莫小婉质问。“你看到血没有！”
——是血……
——娃娃怎么可能会有血……
莫小婉后退。
娃娃的目光暗沉。
泛红的眼眶中满含着泪花。
神色狰狞而又痛苦。
——是眼泪吧……
——娃娃怎么可能会流泪……
他也是会流泪的。
他也是会流血的。
他也是会痛苦的。
他哪里像个娃娃。
——而我做了些什么……
一个毛骨悚热的念头在莫小婉心底油然升起，令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连连后退。
——眼前的娃娃……
——难道是……
——真的是……
——那个人……
“看样子……这是一个AI程序出现错误的娃娃。”
耳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那个头戴遮阳帽的年长女性的声音。
这个声音，将陷入恐惧中的莫小婉唤醒。
“你……是说……他……”莫小婉颤巍巍地指着薛定谔。“他……”
“没错的。”她柔声说：“这是个娃娃，机器人，一个出了问题的机器人。”
“机器人……”
莫小婉张了张嘴。
薛定谔眉毛上挑，指着铃木郁子反驳道：“你说什么呢！我……”
铃木郁子回过头，死死地瞪了薛定谔一眼。
娃娃似乎意会到了什么。
默不作声地把脸垂了下去。“我明白了……”
铃木郁子又以微笑转过脸。
“好了……谢谢你将它带过来。至于购买的金额……”
莫小婉隐隐能感受到某种压抑的情绪。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但她很确定，那双目光是充满敌意的。
尽管，眼前的女人微笑满面。
莫小婉壮着胆子说道：“那个……说好的……四……四百万……买家那边已经付款了，在手机里确认一下就可以了。”
女人微笑。“明白了。”
她的目光从莫小婉的脸上转至年纪最幼小的金发小女孩脸上。
金发小女孩还在发怔。
目光自始至终都没能离开薛定谔流血的手臂。
女人咳了一声。
金发小女孩才终于缓过神来。
她望向莫小婉的目光停留了一秒——那双金色的眸子里落满了锐利、仇视、怨愤以及锋芒毕露。
攥紧拳头。
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小孩子的目光。
——错觉吗……
——看这校服……像是初中生啊……
“付款的事情，就交给小黑吧。”小女孩冷淡地说道。一把拉住薛定谔的胳膊，往咖啡厅内走去。“我要给这个AI程序错乱的娃娃修理一下手臂……”
女人微笑。
轻轻望向拉了拉遮阳帽。
掩盖住了那双柔媚的眼睛。
“然后……我们还有其他事情，抱歉，两位失陪了。”
“喂……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是很明白……”黑发西装少女呆了一下，往身后咖啡厅的方向伸了下手。
“算了……”
转过脸，气鼓鼓地瞪着莫小婉。
“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钱你也敢……”
年长女人的脚步顿了一下。
有意侧了一下脸。
西装少女深吸了口气，似乎强压住了情绪。
“不就是……四……四百万……给你钱就是了。”咬牙切齿地拿出手机，按下付款键。
做完这些。
黑发西服少女也转过身，朝咖啡厅跑去。
只留下莫小婉一个人。
手握着收款四百万巨款的手机——不知所措。
她呆立在原地。
眼神略有些呆滞。
春风。
凉得像掺杂了一粒粒冰晶，让她感到脸上丝丝凉凉。
天开始下雨了。
莫小婉转过身，走在空寂无人的跳蚤街上。
春雨越下越大。
破旧的油柏马路上开始积水。
浸湿了全身。
浸湿了鞋子。
莫小婉埋着头，毫不在意。
满脑子都是薛定谔的音容笑貌。
想到那个娃娃咬向自己手臂，鲜血四溢的瞬间，莫小婉的喉头有些发梗，鼻子又酸又麻。
满脸都是雨水。
有泪水吗——她不知道。
她用力摇头。
努力地去想些其他事情。
“这东西……只是娃娃……只是个坏掉的玩具……”
“工具罢了……”
“娃娃……娃娃罢了……”
“至于血……可能是汽油，或者某种能量燃料……只是为了将娃娃的外表做得更逼真。”
“机器人……”
“机器人……”
“机器人而已……”
“可是我在害怕什么……”
自言自语中。
她像只流浪的黑猫一般缩到路边一家倒闭的商铺门前，借着头顶上的一盏破旧篷布，在斑驳的墙沿下避着雨。
莫小婉裹紧怀里的手机。
面无表情。
“四百万呢……四百万……有了四百万啊……我卖个了有问题的机器人……赚了四百万……解决了一切生活的难题……就这么简单……”
终于，由有关对薛定谔的思绪。
慢慢转移到了“机器人”上面。
这忽然使她莫名想起了一部小学时期，老师在课堂上给她和同学们放映过的一部电影。
《我，机器人》是这部电影的名字。
这是一部一百多年前由小说改编的电影。
在她的印象中，电影剧情已经有些模糊了，但她永远记得电影中所提及的三个重要概念。
必须背诵的内容。
也是考试内容。
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第二法则： 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出现以上这些概念，意味着机器人将不受控制，乃至产生人性。
而薛定谔娃娃——作为机器人。
除了没有对自己做出物理伤害性行为。
间接、或者直接违反了其他两条。
当看到薛定谔跳下车，转身逃走的那一刻。
她就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她是带着这种恐惧追赶薛定谔的，也是带着这种恐惧，制服薛定谔的。同样，携带着这种恐惧将他贩卖给三个奇奇怪怪的买家。
但她不明白。
她为什么恐惧。
但现在——她明白了。
终于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
“这个娃娃……是个彻底，完全，产生了人性和思想的存在。”
“即便作为娃娃，即便作为机器人，它与常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我……”
莫小婉猛地抬起头。
“那三个买家……到底是谁……”
“她们……会对娃娃做什么……”
“会虐待娃娃吗……”
“会强行改造他吗。”
“或者……甚至干脆……毁灭掉它……”
想到这里。
她忽然觉得手机里的这笔巨款如此烫手。
想当然，烫手的东西，自然握不了太久。
“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她扶着墙壁，挣扎地站起身。
然后，冒着雨，往咖啡厅的方向奔跑。
忽然，一只手拦住了她。
“小妹妹，你呀，摊上事了。”小巷中忽然走出了一个女人，用身体挡住了莫小婉的去路。
女人跟自己差不多高。
染着一头被雨水浸湿的绿油油的中短发。戴着黑墨镜，穿着黑西服，踩着黑皮鞋。
她停住脚步。
转眼望向眼前的女人。
“怎么是你……”
她认识这个女人——特别对于这头醒目的绿色。
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小冉。
经常会光顾她之前上班的那家快递公司，带着一群不怀好意的小太妹收取保护费。据其公司的同事说，她们隶属于一个名为“黑蛇帮”的黑社会组织。
其势力强盛。
上层关系复杂神秘。
横行于A市的罗湖区附近。
“让开一下……”莫小婉冷冰冰地说：“我已经不在那家快递公司上班了，想收保护费的话。请你跟老板说去。”
“不……这次可不是保护费的事情，你呀摊上大事了。”小冉微笑，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紧接着，小巷子走走出了另外一个穿着相同服饰，戴着同样墨镜的女人。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最终，一群黑西装，黑墨镜的女人朝她围过来。
“你们想干嘛！”
莫小婉大声叱道。
这群女人二话不说，忽然扑上来，开始抢夺莫小婉怀里的手机。
在争执中。
莫小婉的小腹被打了一拳。
将她的头按在水坚硬的地上。
撑开她的眼皮，将瞳孔对手机准摄像头。
强逼着转走了账户里的钱——不多，也不少，整整四百万。
粗暴地做完这一切。
几个人站起身，没有再对她做其他事。
泥泞的雨水呛得莫小婉咳嗦连连。
她坐在地上，愤怒着，哭泣着大声问：“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算你倒霉了。”
小冉冷淡地笑了下，低头在自己的手机上发送了一条信息。随后，与属下们有说有笑，扬长而去。
属下B：“老大这样做，会不会做的太过分了。”
属下C：“谁他妈知道……买到的娃娃竟然要被带走……老大怎么甘心白花这么多钱……四百万啊……就算命不要了……也得追回来啊。”
众人的身后忽然传来脚踩在水上的声音。
莫小婉忽然从身后扑上去，死死抱住小冉的双腿。“等一下……”
“找死吗！你还敢把钱要回去！？”小冉摘掉墨镜，恶狠狠将莫小婉踹倒在路边。
“不……”
她从雨中抬起脸。
伤痕累累的脸上。
写满了倔强。
“钱……可以……全拿走……”她说：“但能把……把我的娃娃……还给我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