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暗暗咋舌。虽然韩部长的声音显得特别虚、就像是有气无力一样,但对方的才能仍然让他稍微吃了一惊:这个病弱的中年男子与余海的往来并不多,但他却能立马听出来者的声线!
这就是老纠察部长官的水平吗?即使追踪的人会伪装起来,他也仍然有着通过发出的声音来识别对方身份的能力。
在得到允许后,迈步走入病房的余海又稍微有些不适应了。病房中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整个房间都正处于一片黑暗;眨了眨眼的他让瞳孔适应了一下光线的变化,才望见了床上躺着的病人。
在看清楚韩民的模样后,余海不禁被吓了一跳:他印象中那位总是温驯和蔼地笑着、如慈祥的长辈的韩民,于如今就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了。他就此躺在床上,但眼中的光却仍未熄灭。
“韩部长?”虽有些惊讶,但余海还是没有忘记去履行作为后辈的职责,“这……等一下,我先将窗帘拉开吧。话说回来,护工呢?”
“他还没上班。”韩民平静地回答;就像是被世界抛弃了一样,他淡漠地睡在被褥上,但他的眼里仍然闪烁着锐利的锋芒,“劳烦你了”
呼地一声。在窗帘扯开的一瞬,余海也能看见,那头的苍老的男子脸上骤然挤作一团。并不适应外界的光的他眯起了眼睛,但脸上也逐渐流露出放松与怀念的表情:韩部长并不讨厌阳光。
“小余啊,”他气定神闲地叙述着,恍若又变回了不久以前的镇定而从容的韩部长,“记不记得?以前是你在病床上,而我和一众同僚来探望你。如今时过境迁,情况还反过来了,唉。”
“没事的。”余海只能宽慰几句;但对方的模样实在瘦得可怕,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都没有了几分底气,“韩部长还年轻呢,很快就能出院了——话说回来,韩部长这是得了什么病?”
“胃癌晚期。”韩民似笑非笑着回答。
余海静静地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将捏着窗帘角的手放下,摇着头、迈步走到了韩民的病床边上。……如果只是普通的病,韩民又怎么可能需要请护工来照顾?
“医生怎么说?”过了一会儿,余海才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低声着继续问,“其他人知道吗?”
“医生说我大概还有三四个月的命,这我倒是无所谓。”韩民摇头,“其他人不知道。我没打算让基地城高层的同僚们知道这件事,纠察部里知道我的情况的人也寥寥可数。比起我的病,他们有更加重要的事需要去关心。”
“可是……”对方那冰冷得近乎严酷的词语让余海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了。
“有什么可是的?”韩民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们这些从华夏星盟里出来的老一辈的人从来没指望自己能够善终。对于我而言,病死在床上可以说是相当仁慈的结局了。我们还能奢望些什么?”
余海再一次沉默。和在近乎外太空的地球高空轨道中粉身碎骨、死无全尸的陶议长相比,韩民坦然迎来的人生的尽头显然要仁慈得多。他至多在病魔的缠绵之中痛苦地挣扎一阵,便可安然地将凡尘的事务托付给自己的后辈们。
而陶议长甚至做不到“壮烈之死”。如果新罗马的归家浪子们不替基地城作出辩护、将华夏星盟内的内部分化、尖锐冲突尽数揭露在世人面前,那么陶议长就必须在死后背负上“战争狂”的名头。
“好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对方的又一句话让青年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思绪中抽离出来,“你这次来找我,应该有其他事情吧?”
余海也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了:“韩民部长,知道人工智能领袖‘神谕’吗?”
让他没想到的是,韩民的反应如庄妍如出一辙:他如临大敌一般地直直地坐了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余海:“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余海哭笑不得道:“是后勤队的杨队说的——是后勤队,不是后勤部,负责远征的那个。”
“是她吗?她居然还记得这一码事……对,估计是当初她在出任务,而完美地和林臻那头的事情错开来了。”韩民喃喃一句,又用力地甩甩头,似乎是想要扔掉什么不好的记忆,“你有没有和小庄说过这件事来?”
“说过了,她说让我去找你。”余海老老实实道。
“真是的……算了,小庄还是个孩子,我就姑且继续迁就着她吧。不过,等我死了之后,就轮到她来宽容你们了。”
余海心道这怎么可能……以庄妍那性子,她甚至是能和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兼朋友缪缪闹掰的,想让她迁就别人可谓是难以上青天。所以,知道自己这性子的庄妍也才以“我累了”为理由光荣退役。
现在,庄妍可以说是不需要谁来迁就、也不需要去迁就谁了……不对,韩部长不还是在迁就她嘛!因为庄妍不愿意和余海说以前的事,所以就把皮球踢给韩部长了?
“余上校,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杨队会和你说这一件事情了。”韩部长的称呼让余海一下子就挺直了腰背,正襟危坐地等候着对方的解释。
“你可能思考过,为何人工智能领袖‘神谕’的名字会如此奇怪、以至于根本不像是东亚文化圈里的称呼。而事实上,‘神谕’也算是半个舶来品。”
“神谕”,来源于古希腊文明中的德尔菲神谕。在那已经被天灾毁灭的德尔菲神谕上,一度被古希腊的先贤写以三句箴言:“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与“承诺带来痛苦”。
“而确切地说,神谕并不是什么人工智能领袖,而是‘大禹’号武装卫星上装载的伪人格核心。”
它最初被用以校准卫星的飞行参数、减少误差,以降低出现致命失误的危险。但很快地,人们就发现了神谕的另外一个功能:使用机器精准而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计算、得出某些问题的最优解,从而达成集体利益最大化。
“所以,这就是集体意识最优解的由来?”余海怔怔地定住了一样,喃喃道。
韩部长点头:“是的。经过神谕计算得出的结果是名副其实的最优解;它摒弃了人类的伦理道德和个人情绪、只看利益与结果;所以,按照神谕的计算结果来运行的华夏星盟一定能够活下去。”
但是代价也固然会惨重无比。然而,活在如此丰饶的当下的余海并没有资格去指责他的前辈。
“顺带一提,神谕的程序是由当时紧急成立的国际程序员联盟开发的。全世界的计算机专家和程序员摒弃前嫌、抛弃偏见,第一次联合在了一起。”
余海苦笑。这或许是人类史上最能够体现国际主义的一次团结;但最为讽刺的是,他们的团结并不是为了抵抗压迫、而是为了奋力求存。
“为了体现国际主义精神,国际程序员联盟开发的所有人工智能都以已失落、毁灭的文明命名,而不以当时现存的文明命名。例如‘玛雅’,例如‘亚特兰蒂斯’,例如‘摩艾石像’,例如‘黄金城’。”
——这样一来,那些杂糅着人类最高编程精华的人工智能将不蕴含程序员对自己所属的民族与文化的狭隘的骄傲——它蕴含着的是一个人类对于整个地球文明的骄傲。
神谕的第一次计算是——将所有华夏星盟成员的简历进行筛选,而后选出一人作为整个华夏星盟的领袖。这个人的名字叫陶乾风,旧时代某家名不经传的公司的推荐经理。
第二次计算中,它取消了所有人吃饭的权利,所有人都只能食用使用水培农场中种植的农作物生产出来的营养膏。
第三次计算中,它任命林臻为作战部部长。
随后,在林臻垮台过后,在所有人接受记忆清除之前,纠察部的人们将伪人格核心从卫星的上行计算机中拖了出来,以锤子砸成了稀烂。新的方尖碑自仇恨与觉醒中以铁铸成。
“而后,它便结束了自己的使命。”面色木然的韩民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完成了叙述。
接下来的事情不言而喻。终于意识到了人工智能的缺陷的卫星居民将它砸碎,抛弃在了地球的大气层之中,看着它在极速降落中与空气剧烈地摩擦出橙红色的火花。
随后,终于不再是“神谕”的傀儡的陶议长开始了拯救之路。再以后的事情余海都知道:无力回天的陶乾风如电影中的悲情英雄,怀抱着遗憾与往昔犯下的错误死在了太空之中。
“谢谢你,韩部长。”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后,余海才低声表示道谢。
“不用谢。”韩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他或许想要恢复成以往那副温馨地笑着的面容,但他根本做不到,“但是,比起这个,小余,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才对吧。”
“孙部长和你说了吗?”揉了一把脸的余海麻利地从病床上站了起来,晃了晃有些发酸疲倦的脖颈。
“嗯,都说了。枪带了吗?”韩民终于恢复成了那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笑眯眯地问。
“带了。”余海拍了拍腰间挂着的枪套;他憋了好半天、想要憋出什么豪言壮语来,但最后只是挤出了一句无力的话,“是时候做一个了结了。”
“嗯。祝你好运,一路顺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