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见这个会议的主题时,郑从义还稍微愣了一愣:“这个主题是谁编的?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是官话套话,跟大白话差不多?”
原本正在跟郑从义对话的李不行讪讪地笑了两三声:“是,是程少校编的。虽然他不是教官团里的一员,但他好歹也是城防军(城市反恐防暴部队的自称)的负责人……所以今天下午的会议也是由程少校来主持的。”
郑从义立即心下了然:“既然知道参与会议的人都是自己熟悉的人、而不是单单以简单的一句部下就能够囊括,所以程少校就不说套话了。看来这也是一位相当实际的上官。”
“嗯,你应该也知道,程少校的文化水平,”他还没将这些夸赞程少校高风亮节的话给说出口来,那头的李不行就又吞吞吐吐地说话了,“程少校是写不出那种官话的……”
郑从义差点被李不行的话折腾得当场摔倒。
时间来到了下午。应教官团要求被一并拖进了会议室里头的郑从义本应该没有资格入席,但来都来了、程少校也不介意在这场会议的开头来一场新兵欢迎会,所以少年也就理所当然地搬着一张小凳子进来了。
会议开始。而作为会议主持的程少校的第一句话就让郑从义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程少校的文化水平程度:“今天我们来开会,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不对,在这之前,我们迎来了一位新人。”
虽然这个欢迎词还真有些不伦不类,但郑从义还是顺着他的意站起来了身子,冲着诸位刚才早就打过照面、甚至还一起训练过的教官兼战友兄弟们行礼:“诸位,我是新兵郑从义……”
这个举动立马招惹来了一片善意的嘘声:“我们早就知道了!搞快点,下一条!”
郑从义是不可能感到尴尬的,会感到尴尬的只可能是程少校。只可惜,在少年饶有兴趣地观察那个男子的反应时,后者只是平淡地冲着他的战友部下们点了点头,似乎对于对方的起哄没有产生任何的情感波动……
好吧,原来这位程少校并不是严肃呆板,他只是不善言辞而已。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会对别人的话语作出什么反应。
“嗯,既然你们都认识了,那就下一条吧。”这位程少校呆板地回答,而后哗啦一下拉开了投影用的布幕,“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假设基地城要进行新一轮的城市扩张,我们该如何处理。”
郑从义自忖这应该有一万种更好的用以表述的话语,例如“我们该如何配合计划进行工作”或者“我们该如何协助上层推进进度”,但程少校就是用了这个不怎么合适的动词。
他偷眼看了一眼周围的教官们。李不行一脸坦然的模样,好像他的做法似乎没有任何不妥;那头的林教官则在微笑着听着旁边的某人在自己的耳边窃窃私语,也没有任何反应。
行吧,看来这就是城防军的日常交流方式,自己得学会适应,适应。
“呃,既然上头说要盖一座新的城市,并且还点名到了我们城防军,那我们也就义不容辞……”
郑从义有些不安地又望了望周围。程少校的发言就像是第一次走上演讲台的声音都发抖了的小学生,那大白话听得郑从义都有些脑壳子疼——但周围的教官们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不以为意。
——和余上校想的一样。基地城的高层之所以要如此急于开拓新的城市,是受比到了新罗马的影响:后者已经在快马加鞭地开拓他们的第一个地表的城市了,这无异于宣告着地面竞争的开始。
虽然新罗马的选址是远在欧洲的旧罗马,备用选址则是小亚细亚边缘的旧科斯坦丁尼耶,这两个地方距离位于浙东地区的基地城江陵可以说是十万八千里远,但这个消息仍然刺激到他们了。
对此郑从义也表示理解:有一就有二,今天新罗马下来拍一座城,可能明天教宗卫星城邦就要下来跟着重建梵蒂冈,后天私人军事承包也想着要不要造一座给拾荒者的贸易中心……
基地城江陵可以不对外扩张,但它最起码得占好祖先给它留下的版图。加之基地城的原构成囊括了儒家文化圈的所有国家,它的任务也就更加重、看似更加难以实现了。
在旧时代,儒家文化圈的领土囊括了整个东亚地区:从绿树苍莽茂密的云贵、到林海雪原一望无垠的满洲,从岛屿连绵的琉球、到遥远北方虾夷人的故乡,从鸭绿江直至半岛最南端的海南岬……
如果要将这些版图从低温、从辐射、从化学尘埃污染、从灾兽、智械和虫群、从拾荒者的手里重新夺取,那可能需要数十代人的时间。
反正郑从义知道,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看到那一天的了——呃,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低温休眠,一觉睡个几百年上千年,等基地城将城市盖得像树林一样才从休眠仓里爬出来。
但不论如何,基地城江陵仍然选择了急功近利的一条路。为此,它甚至不惜作出妥协和让步。
“最近,总督洛邱提出了一个全民公投的决议:是否创建合成人生产线。”
郑从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李不行就率先急躁地跳了起来,暴跳如雷一样地大吼出声:“我觉得这样不行!智械叛乱的悲剧已经上演过很多很多回了,不能再让它再次发生了!不论现在的合成人技术有多发达,合成人都决然不能出现!”
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站在最前方的投影幕布旁的程少校冷冰冰地瞪了李不行一眼,声音粗野地喊了一句:“坐下!”于是李不行就乖乖坐下了。
郑从义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以前那个看起来凶巴巴的程少校。果然,虽然程少校的内核其实是个有些憨呆、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但他外表的模样不仅有着欺诈性,而且也有着实用性——只有他这种类型的人才能镇住这群大兵。
“除却这个决议以外,”等李不行坐下了,程少校又慢悠悠地继续说,“还有另外一个决议:是否给予合成人完整公民权。”
李不行又要蹦起来了,但在程少校阴冷的目光胁迫之下,这个男子仍然苦着脸不忿地坐了回去,未了、还拼命地挥舞了两下拳头,又自嘴里挤出一两句低语——离得远了的郑从义并不能听清这个家伙到底说了什么。
好了,又到了察言观色的时候。反正郑从义本身就明白,作为新兵的自己是不可能在这种会议上有发言权的,他只需要观察周围人的反应就行了。
但让他有些不敢相信的是,教官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了一片冰冷的冷漠。就连爱笑的林教官也收敛了笑容,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等候着下文。
事后,郑从义才明白,城防军本来就有这样一个传统:不论基地城高层作出怎样的决策,他们都要坚定地表示服从并且执行。在整个城防军里,也就只有李不行这个异类会质疑了。
“假设,当然,我只是提出假设。”程少校平静地继续叙述,“假设这两条决议被成功通过了……”
“这两个决议不可能通过的。”李不行教官用人们恰好能听见的声音否认。但除却郑从义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以外,其他人都没有理他。
“那么,”程少校也没有理他;他平静无比地扫视了在场的人一圈,以古井不波的语调继续说,“我们城防军或许就需要将监视合成人是否异常作为工作的重心。”
这下子,李不行就没话说了。程少校已经在假设中作出了让步,如果他继续这么不依不饶下去就似乎有些不讲道理了。
“当然,如果这个决议没有通过,”程少校仍在进行让步,“我们也就不需要开这个会了。届时,我们的任务就是保护操作工程机器人的工程部技术人员,直至他们完成城市的搭建。”
随后,会议室立即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过了一会儿,才有某个教官沙哑地发言、打破了这片沉寂:“我觉得,这个决议应该不会通过。基地城的公民们知道合成人的可怕之处,他们是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未必。”程少校摇头;他拍了拍桌子,示意众人将注意力集中过来,待这个目的实现过后,他才慢条斯理地接着说,“这一次,新的城市的选址并不是在江陵附近。确切地说,它的选址是在……”
他哒哒地用手指敲打了两下投影幕的幕布:“选址是在旧时代的辽东半岛南部地区,辽南旅顺。”
在旧时代,这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冲,但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岩浆已经把海填平了,地壳也随着崩塌下沉了近千米,整个地表的地形可谓天翻地覆,这个地方也就此失去了战略价值。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我们将远离故土、到遥远的地方去?”又有人惊愕地喊出声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