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索斯刚欲敲门，便听到门对面传来的邀请。
他长舒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这么晚，怎么了？”莫卡娜的声音很低，也很柔。
她左手执书，右手托腮，正在专注地阅读，而那副金丝眼镜已经滑至鼻尖也浑然无觉。
银白的月光洒落桌前，却又被暖橙的灯光驱退。遮于长发下的面庞清冷，而又严肃，似是沉浸书海不由忘我；隐于睡裙裙摆下的脚丫来回摆动，尽显灵动俏皮。
作为未婚夫的克索斯，平时也鲜少有机会欣赏到莫卡娜如此柔美，知性的一面。
他不忍破坏美好，于是站在门口良久。直到未婚妻主动合拢书籍，向他看来。
“教会通知我，明天回去述职。”克索斯轻手轻脚地坐到未婚妻对面，柔声道。“有些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莫卡娜摘下眼镜，收进盒子，微笑道：“你很少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影子微微晃动，作为贴身侍卫的黛蜜儿离开了。
克索斯故作随意地瞥了一眼，接着说道：“因为是关于首席术士的事。”
“他？”莫卡娜缓缓点头，严肃道。“的确是个可疑人物。而且，自从成为首席术士后，都没有来找我见礼。”
“让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成为尼贝尔的首席术士，其他领主没有意见吗？”克索斯故作好奇道。
“为什么这么说？”莫卡娜惊奇地瞪大眼睛。“他没有逾规越矩，首席之位更是名正言顺，领主们为什么会有意见？就因为他来路不明？”
“难道……单凭这一条还不够吗？”克索斯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地去了解过这个家族。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连眼前挚爱之人都变得无比陌生。
莫卡娜则是哑然失笑，接着正色道：“尼贝尔不在乎这些，确切的说，尼贝尔只在乎能否达到目的。”
“为了达到目的，甚至连忠诚都可以抛弃？”克索斯有点后悔开始这场谈话了。那个被他内心自我蒙蔽、粉饰的尼贝尔正随着这场谈话的深入而破碎瓦解，并且逐渐显露出了其细长尖锐的獠牙。
事实上，尼贝尔从未刻意隐藏过自己。只是，克索斯自己在欺骗自己。
“忠诚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莫卡娜笑容不减，“而且，对尼贝尔来说，忠诚的定义非常模糊，因为它取决于何种目的。就像我的姐姐，她对忠诚的定义是‘信仰与理念相同’，效忠于尼贝尔的领主们也大都如此。”
“那卡娜你呢？”克索斯小声问道。他怕声音太大，会暴露出隐藏其内的颤意与退怯。
“履行好家主的职责，就是我的忠诚。”莫卡娜敛没笑容，转移话题道。“关于首席术士，你想怎么做？”
被完全唬住的克索斯已经彻底乱了方寸，他面色颓然道：“所见所闻悉数上报，至于他面见女巫的事，教会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但是却没有任何行动，就暂时放一放吧。”
这时，莫卡娜倾身向前，轻轻攥住了克索斯的大手，然后柔声安慰道：“你不需要为尼贝尔的想法感到困扰。这是我们的教条，是固化的思维方式，更是尼贝尔独有的文化。我们在一起不足半年，在这期间更是聚少离多，所以你才会感到陌生和不解。”
说到这，莫卡娜稍作停顿，似乎是在给克索斯消化和思考的时候，过了片刻，她继续道：“但是，我坚信，等你成为我的丈夫，并且真正深入的去了解尼贝尔后，一定会理解和认同我们的想法。”
克索斯回握住未婚妻那略微冰凉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脸上的颓色也一扫而空，重新振作起来。然而，他的心却仿佛坠入万丈深渊，冰冷到近乎冻结！
思想同化！价值观固化！这本是他追随圣羽女神的引导，不惧万险来到尼贝尔的目的！可是现在，他却面临着被同化，被固化的危险处境！
他慌了，却不知该怎么做。放弃信仰，对尼贝尔投怀送抱，就能收获一位美娇妻，和半个帝国西北境的权力；坚持信仰，迎接自己的必是精神上的百般折磨，直至崩溃而死！
如若逃走，那又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神土！自己的家族也不过是个佣兵团起家的普通三流家族，根本没有和神之后裔抗衡的资本！圣羽教会？他们显然不可能为了自己去开罪尼贝尔。圣羽女神？如若人人都能得到回响，那她便不再是神了。
一直为信仰而战的克索斯，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谓“绝望”：一种对精神，和对未来的绝望。
为了掩饰心怯，他急忙偏移目光，故作平静地寻了个话题：“你看的是什么书？”
莫卡娜回身坐下，微笑道：“上面不是写着吗？”
克索斯摇头，道：“这是用君士坦丁时期的‘汉字’书写的吧？这种文字已经在五千年前失传了。”
莫卡娜左手托腮，姿态慵懒道：“书名是《信仰破灭下的自我救赎》。”
克索斯身形一僵，随即强颜欢笑道：“是……谁写的？”
“最初皇帝，伊勒·君士坦丁。”
说罢，莫卡娜伸了个懒腰，又道：“该休息了。”
“啊……”克索斯木讷地应了一声，就要起身离开。
“唔……”莫卡娜皱起眉头，接着故作不满地撅起嘴，同时向他伸出双臂。
克索斯恍然，赶忙道了个歉，然后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未婚妻横抱而起。
莫卡娜顺势搂住他的脖子，
那双纤细柔软的手臂所释放的凉意让克索斯愈发不适，但他还是保持稳定，一步步将未婚妻抱到了床上。
为莫卡娜掖好被子，克索斯便要起身离开，但是，却又被拉住。
“因为身体原因，让你感到寂寞，很抱歉。”莫卡娜的语调既难过又真挚。
克索斯目光温柔地摇了摇头。
“给我讲几个故事吧，你在前线帮教会清扫异端的趣事。”说着，莫卡娜挥动指尖，寒气涌现，凝成一朵冰玫瑰。“这是我的谢礼。”
“好。”克索斯将谢礼收起，然后认真讲起了故事。
当他讲完第一个故事的时候，莫卡娜已经沉沉睡去。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未婚妻，而后重重一叹，接着起身，关灯，离去。
他愈发后悔开启这场谈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