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太过漫长了。
至少对杜林韵来说,这个燥热的天气似乎把时间都给融化成黏糊糊的一团液体,自己深陷这几乎无法逃离的液体囚笼,就连想要畅快地呼吸一口都显得那么多余。
在煽动完那些杜若行死去的手下们的家属之后,他回到了独属于他的那个孤僻的偏院,站在午后陷入沉寂的后院里,抬起那张生无可恋的脸,映入他眼帘的是那棵已经不知道生长了多久的枇杷树。
亭亭如盖,洒下一片阴凉,但对于杜林韵来说,他的心境反倒因为这片树荫更加烦躁与不甘,站在树荫底下,总感觉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在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
这棵树是他当年与自己的爱人一起种下的,现在斯人已逝;当年的他曾经与自己的兄弟在这棵树下把酒言歌,现在早已阴阳相隔;当年的他曾经听着自己的孩子在树上对着自己唱歌,现在,只是白发送走黑发。
一时间,他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自己问着自己,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毕竟值得自己珍视的人都已经去了彼岸,空留在这个世界的只有数不尽的丑恶以及对自己口蜜腹剑的小人,继续留下来,只能感到一阵空虚。
没错,空虚就是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想法。
那么自己到底为何还要替那个杀死自己儿子的人做事呢?
说起来,自己最开始到底为什么非要帮助那个叫做杜如焉的侄子呢?是因为对方许诺给自己当上家主之后,会给自己一个安稳的未来,还是会让杜雪林一路飞黄腾达摆脱继续待在杜家作为黑道里面一个小喽啰的命运呢?
没意思,没意思,真的很没有意思。
说到底,现在自己已经行将就木,半截入土,很多熟悉的人与朋友都已经死去,留在世界上的都是自己讨厌的人,那么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抬起头,辽远的天空,万里无云,连一只飞鸟都不曾经过。在苍茫的天空之下,独自站立着的自己岂不是显得过于渺小了吗?
渺小到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自己。
不过人活着总是要找一个目标的,他在仰面沉默之后,低下头之后,想到了一个能够指引他继续往前进的道标。
“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杜如焉当上家主,如果有必要的话,亲手杀死杜家的老头,自己的那个父亲,也是一种解脱。”
他这么想着,心里总算有了点底,望向那棵枇杷树的视线不再显得如此空洞,显然,他自认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目标。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将这个目标默默念了一遍之后,嘴角扬起一个宛如恶魔笑容一般的弧度。
……
就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男孩坐在午后工地的阴凉处,这里堆满了碎砖块,空气里有着水泥以及水被蒸发之后散发的气息。此时机械暂时停歇,所有的工地工人都已经回去活动板房稍作休憩,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阴凉处,呆呆地仰望着这片天空。
对于他来说,这个夏天似乎留给他的只有遥远且望不到边际的天空,除此之外,生活就像是运送着装着砖块的手推车的升降机一样,单调且没有什么变化。
对于小男孩来说,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白天在板房写完作业之后就无事可做,坐在阴凉处看着父亲和他的同事戴着安全帽装着砖块运送着砖块。晚上则除了睡觉之外便无事可做,跟着父亲挤在同一间板房里,空气里只有汗味与燥热感。
没有外星人降临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好朋友会来这里,没有任何boy meets girls的情节,有的只是单调的没有尽头的循环。
正当他以为这个夏天将会这么结束的时候,他突然看见自己抬头看见的天空之前,突兀地出现一张看起来就干过不少坏事的脸庞。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张大的嘴巴里突然就被塞进一根冰棍。他唔唔地叫了几声,差点被呛出眼泪。
“哈,”来者嘻嘻哈哈地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没想到吧,小向,我回来了!”
小向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在失踪这么久之后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他也没顾上舔干净冰棍化下来的水,直接就一脸惊喜地看着身边的少年。
他高兴地站了起来,很是兴奋地喊道:“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你之前到底去哪儿了?!”
小向眼前的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龄,肤色看起来被晒得很黑,胳膊看起来也没什么肌肉,长得很瘦,左脸一道浅浅的伤疤,眼睛很小,头发也有点太长,乱糟糟的。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背心,似乎由于穿得太久没怎么换过,上面有点黄渍,下身一条黑色的短裤,穿着一双凉鞋,看起来在脱胶的边缘。
少年故作神秘地凑过小向的耳边,悄声说道:“咳咳,我之前跟着刘哥,对,就那个之前跟你说过的大款,跟着他去南边打工去了。”
小向听到这里,满眼放光:“哥,南边!南边是文州吗?大海到底是什么样的,是不是跟书上说的一样,看不到边,有金黄色的沙滩,还有被冲到岸边的海螺?”
少年笑着摸了摸小向的脑袋:“当然了,不仅有海螺,还有螃蟹呢,沙滩上全是它们挖出来的小洞,就跟蜘蛛一样在地上爬!然后还有椰树,还有冲浪板,还有好多好多东西,我都看不过来。”
“那那那,哥,”小向一跃而起,他总算觉得这个暑假有意思起来了,“你带回海螺来了吗?”
少年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他继续摸着小向的脑袋,却不敢看对方那期待的眼神。
“当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回来的时候,”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脸上满是懊悔,“不小心掉了。”
小向脸上的期许瞬间化作失望,他原本还想拿着海螺在开学之后给他的同学炫耀一两下的。
“嘛嘛嘛,”少年拍了拍小向的后背,也没顾上自己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下次一定给你带回来嗷,你还想要什么,我肯定都会给你带来的!”
小向听到这话,也没顾上后背的生痛,脱口而出:“真的?”
只是,情感细腻的小向看着自己的哥哥脸上的笑脸,反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默默低下头。
“哥?你不会还要走吧,爸妈之前不是说过别继续跟着别人去外边混了吗……再说,待在景城也没什么不好的啊,虽然没有大海……”
小向弱弱地说着,少年看着眼前的弟弟,脸上的表情只能用窘迫来形容。
“我可没有去瞎混啊,我可是去文州打工的,”少年狡辩道,而且还得意洋洋地说道,“而且我挣了都快一万块了!再这样下去老爸也不用继续在工地搬砖了,你也不用担心没零用钱花外加买不起学习用品了,我们可以搬去其他地方住,住大楼房,天天吃……吃冰棍!”
小向脸上仍然没有露出少年希望对方露出的笑容,小男孩有点像是在自顾自地说着:“哥哥,回来吧,就待在景城吧,老爸老妈姐姐都在这里,为什么非要去南方呢?”
少年意识到为小向作出回答,可能比他之前干的事情还要让他纠结万分。
“这……小向,”他意识到自己由于文化成绩并不理想,此时连该说些什么都显得困难,只好把一张银行卡交到小男孩手里,“这是我挣的钱,你之后交给老爸他们吧,我等会就要走,只好先告别了。”
小向愣愣地接过银行卡,但仍然想着挽留对方:“哥,至少多待几天吧。”
只是少年马上就往外跑了几步,想了一会,又转过身问着一脸落寞的小向:
“对了,爸妈和小雅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小向愣了一下,随即很懂事地回答道:“爸妈还是老样子,老妈风湿病也没好,小雅姐姐现在也不理我们,每天不知道去外面干什么……”
少年听到这话,踌躇了许久,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将想要说的话吞了下去,带着难以割舍的情感转身离去。
他走到工地外边,烈日之下,缓缓拿出手机,因为他明显感受到手机的振动。
“我现在回老家了,有什么要紧事让别人来!”他很没好气地对着电话那头喊了一声。
“疤弟,这可不是我下的命令,赶紧回文州,”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嗓子里卡了一口痰一样,“陈能死了,而且杜家似乎又有什么动作,你赶紧回来,现在老大说文州可能马上要变天了,像你们这样的小干部也不能离开文州,他要确保所有的战力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被称为疤弟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他马上挂断电话,摸着腰间的弹簧刀,默默将家乡的空气吸入肺中。他知道,接下来,自己很有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
在同一片天空之下,杜若行仍然在想着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即将接踵而至的危机。
只是,苦思不得其解,他和银发杀手保持着沉默,感受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仔细一想,”科塔西路突然打破沉默,微皱着眉头说道,“反倒可能是给陆思翰发送照片的那个人,不希望陆思翰暴露他们两个有联系这件事。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二少爷,那……这似乎就很合理了,毕竟二少爷肯定不希望别人知道是他在私底下暗算了少爷吧。”
杜若行听着这话,脸色更是难看了:“那陆思翰岂不是更有可能会把照片在等会公之于众了吗?毕竟陆家肯定巴不得杜家内部乱成一锅粥,到时候,陆家不仅不会怪罪陆思翰私通杜家二少爷,反倒会夸奖他当断则断有魄力识时务云云……”
杜若行说着说着,语速反倒慢了下来,一丝疑惑与不解爬上眉梢。
不对,那杜如焉岂不是真的在做一件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吗?他如果真的暴露了暗算自己的小举动,那不仅会败坏杜家的名声,而且也不利于他聚拢人心以及家族的形象。虽然大部分火力都会被自己给吸引过去,但杜如焉胳膊肘向外拐的行为明显也不会让他获得多少好名声!
“不对,科塔西路,我突然间明白了,”杜若行捂着额头,那里汗珠直往下落,“那个跟陆思翰私下沟通的人,肯定足够信任陆思翰,或者说,那个人跟陆思翰之间应该有着所谓的钳制关系,那个人有着陆思翰的把柄,所以陆思翰才不敢在谈判桌上把那个人发给自己的照片展示给其他人看。”
科塔西路也微微一怔,杜若行的推测确实更符合常理,但,这并不能够改变二人此时仍旧穷途末路的结局。
“那我们是要赌陆思翰不会把照片公布出来吗?”
科塔西路的这句话让杜若行有些恍惚。
“不,我或许想的太多了,”杜若行脸上的表情依旧很难看,“毕竟只要那张照片在陆思翰的手上,他就有主动权。而且,现在他的手机被我摔烂了,恐怕只有向某些特殊机构处,才能够查询到照片究竟是谁发给他的了。”
科塔西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少爷,语气竟然显得有点颓然:
“少爷,难不成……”
“没错,如果我没有摔坏他的手机,而是在当时让你抢走他的手机,一切就都还有转机。”杜若行懊悔地摇着头,他当时太过激动,做出了这种几乎是葬送了自己唯一生机的冒进举动。
“少爷,那我现在赶紧去修复手机……”
“还是算了,时间应该来不及了,”杜若行几乎看不到出路了,有点绝望地叹了口气,“就算是陆思翰,这个时候应该也转过脑子来了,在我毁掉他手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
正当二人彻底一筹莫展的时候,杜若行的口袋里突然传出一阵手机铃声。
他一头雾水,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个号码,那是个陌生号码,并非他的联系人。
科塔西路也不由得凑过来看了一眼,脸上同样是一阵迷惑。
“这……”杜若行听着嘈杂的铃声,思绪乱作一团。
算了,接了,这时候就算是个骗子或者推销的好歹也比催促自己前去谈判的电话要好上不少!
他一鼓作气,接通了电话。
……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杜若行的眼瞳骤地紧缩,“哥哥,我猜你可能碰到了一点小麻烦,怎么样,需要我帮你个忙吗?”
他猛地咽下一口口水,同时,那头的声音还在慢悠悠地说着很慵懒的话语:
“不过,你之后也要帮我一个小忙,怎么样?”
杜若行和科塔西路对视一眼,双方都只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名为孤注一掷的宛如赌徒一般的眼神。
他尽可能笑着回答道:“小秋,那就……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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