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盼月像是拖着一具尸体一样，叼着半根烟，刘海遮住半边眼睛，短发飒爽地垂于耳边。她很是干练地一脚踹开大门，把那个手上焉得跟烂泡菜的杜家少爷给摔到地上。
“喂，起来了，窝囊废。”
她喊了一嗓子，摔倒在地上的杜若行也没抬起头看她一眼，有些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地走到桌子前。他始终低着头，因为他知道，此刻有许多双眼睛，那种带着敌意与鄙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不，是盯着她。此刻，她有点回想起曾经的记忆了。
……
“天天就知道待在房间里，我真恨不得把你的那些玩意全特么扔出去！”这是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求神求仙求菩萨，若若，来，跪下烧香，胳膊肘上也点一下，把你身上的邪气全部给驱除，平安幸福。”这是母亲按住她的时候对她说过的话。
“坦白说，杜若行，我对你已经没有兴趣了，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这是她的男友在她哭诉完之后，冷冷说出的话。
“杜若行，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跟你父母商量一下退学的事宜了，毕竟我们学校也算是升学的名校，你这样的学生如果继续待下去，对班级和学校来说，都不算太好。”这是她的班主任在办公室，没顾上其他老师也在办公室的情况下，对她说的话。
“杜若行，我真是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这是她仅剩的那几个好友，在她向这几个好友告别的时候，她们对自己说出的话。
这些刺耳的话语几乎是一瞬间就袭上她的脑门，抱头痛哭，几乎已经成了此刻她唯一想要去做的事情。
如果说踏上一条错路尚有回头的可能，那她恐怕在踏上无数条错路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回头了。
她的过往其实并不复杂，一次误入歧途，接触到了现实的黑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最后，这些事情都被她的亲人与朋友知晓，然后人际关系几乎已经彻底完蛋，她只能选择搬家逃避，换来的就是蜗居在小小的房间里，让自己那脆弱的内心深深封闭。
所以，她其实格外害怕失败，尤其是在鼓起勇气选择开启一段新人生的时候，仍然碰壁，再度陷入灰暗。
她在犯下错事之后，也曾经向受害者道歉，换来的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辱骂以及一阵夹杂着拳打脚踢的热情招待。
她也曾经尝试过去结交其他的朋友，但事与愿违，毕竟她那阴郁的形象和惨白的面容，加上长久沉默而显得有点神神叨叨的性格，着实不会讨人喜欢。
她也联系过曾经的同学，但很显然，他们都像是躲着瘟神一样，躲避着她。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女孩曾经干出的事情让人作呕。
所以，最后她甚至想到了以死来结束这令人绝望的人生，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站在天台上，刚想要跨出栏杆，整个人就战栗着往回后退。
是的，即便她的父亲是个喝醉了酒就殴打自己和母亲的赌徒，尽管她的母亲是个在被父亲长久折磨之后变得只相信神与佛的疯子，就算她所认识的其他人都对她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好感，也不打算接近她一步，并且她尝试过的所有重新走回社会的途径都失败了。
但她还是不想死。
于是乎，她重新回到了家里，躲避着一切的视线，逃避着所有人对她的责骂，将自己的心灵锁在那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在生死疲劳的白夜更替之中继续如蝼蚁一般苟活着。
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她当然知道外界有着五彩绚丽的风景，但她也知道外界有着不怀好意的风雨。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本就是好人多坏人少，但她却也相信自己如果走入社会必定会重新被扫入坏人的行列。
她当然知道人类就是群居动物，但她也清楚对于自己来说，活在他人的视线之中比困囿于黑暗的房间里更加难以忍受。
她当然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但她也明白，如果自己要选择那条正确的道路，就会再一次受到挫折，然后被重新赶回这个狭小的房间。从此，像一只失去了视力的老鼠，蜷缩于地洞里，恐惧着外界的光亮。
这个社会需要她这样的人吗？
她心里早已经做出了答案，答案很简单也很残酷。
如果说社会分工是人类社会能够发展到如今这种高度的一大原因，那她则不会被划分到这社会分给她的任何一个领域之中。所以，她只能认为，自己就是不适合这个社会的。
如果说现在的人类都是当年基因选择出来的适合群居生活的物种，那她自然可以笃定地认为，自己的祖先必然是活在人类视野之外苟延残喘的异类。
异类，她对自己说着，我是个异类。
只有这么理解，才能够解释清楚，为何她们永远不会接纳这样的自己，为何自己永远只能被排除在社群的边缘，为何自己对于人际交往会如此恐惧，以及，为什么，自己连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都无法理解。
她的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在此刻宛如毒蛇一般缠绕着她，毒牙狠狠地扎入脊髓，那钻心的疼痛让她的灵魂几乎都在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让我接受这样的人生？！”
“难道我生来就只能是你们讨厌的人吗？”
“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期待我来到这个世界。”
“是的，没有……没有任何人……”
……
陆盼月一脸愕然地盯着地面上紧闭双眼，在痛苦呓语着的杜若行，她刚刚只不过是把对方摔在了地上，可也没有用多么大的力气啊。
可眼前的杜若行仿佛在冰雪覆盖的世界中挨了一晚上的低温一般，浑身颤栗，睫毛颤抖，牙齿疯狂地抖动着，仿佛像是在面对着人生之中最为可怕的危机一般，恐惧，是最符合此刻她神态的词语。
“喂，”陆盼月觉得有点不安，抬起脸看了一眼坐在席位上打着盹的陆尚海，“叔，这家伙不太对劲，要不要……”
毕竟她本质上还是个女生，尽管对方是一个残忍杀害自己仆人亦是堂兄弟的恶人，也想要把他的罪行推给她最仰慕的哥哥，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有点心软。
“不需要，本来他接下来，活着跟没活着都没什么区别了，你们不是说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吗。赶紧让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结束这场闹剧了。”
陆尚海望着陆盼月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悦，她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把手指贴到对方的脑袋上，那里出了很多汗。
看起来，对方真的就像是晚上遭了梦魇一般，浑身冒汗打颤，她看到对方这副样子，也莫名生出一丝同情。
“要不我们还是等一下……”她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大门突然又开了。一个带着喜悦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那耳边的头发微微一颤。
“不需要了，小月，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陆思翰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吊起二郎腿，“该好好清点一下他的罪状了。”
陆盼月的视线僵硬地动摇了一下，她想起刚刚这个哥哥对她说的话，嘴角不由得生出带有一丝哀戚的笑。
但她也没有犹豫太久，带着最后一丝同情看了杜若行一眼，便将他扶了起来，几乎是半拖着把他搬到了椅子上。
陆盼月做完这件事之后，静默地看着脸上带着自得笑意的陆思翰，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居然生出一丝陆思翰才是坏人的想法。
当然，这个可笑的想法仅仅持续了短短的一秒便消失了。
对于她和她的家族来说，可从来没有什么好人坏人的说法。
……
杜若行仍然被困囿于深不见底的意识深海，那头痛欲裂的感觉越来越浓了。
或许她的人生太过悲惨，老天爷不忍心让她继续遭受那样的折磨，于是乎，她来到了这具身体之上，成为了一个表里不如一的男人。
说实话，她刚刚穿越的那一刻，此时心里并没有那么崩溃。尽管也有身为男人而会有的诸多不习惯，但她的潜意识里，显然是为能够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而欢呼雀跃的。
也许正是因此，她很快就把自己那过去好几年没说的话疯狂往外吐，披着一张别人的面具，说出许多让她自己都觉得意外的话语。
甚至于，她连自己身体的原主人是个黑道世家的少爷这件事，都不觉得有多么糟糕。尽管在处理自己穿越之后带来的事务上遇到了很多的麻烦和挑战，但她也都没觉得这有多么让人无计可施。
毕竟，自己总算摆脱了原来的身份，自己可以重新和别人交谈，可以重新走入光明之下，也可以重新……重新作为一个人而活下去。
她最害怕的是自己再也无法融入社会，至于杀人以及面临被杀的威胁，甚至都不会给她带来那样暗无天日的绝望了。
是啊，本该如此的，她对自己哭着说，本该如此。
但事情总是变化的如此之快，在照片一事已成定局之后，她就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的又是自己人生的拓印，重新跌倒在那深深的覆辙里。
自己一旦失败，就会被杜家扫地出门亦或是当成杜家的累赘与败类，就会被陆家这些人用那种看人渣的眼神注视，就会被那些好不容易在这一天结识的人给敌视与鄙视，就会重新变为一个活着不如死了的人。
她想到这里，伤痕累累潜藏于笑容之下的那颗心再度破裂，无数的黯淡回忆宛如一道道皮鞭，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背上，让她那罪人的伤疤多添几道。
到头来，自己还是……失败者。
人生的失败者，无可救药，不知廉耻的异类。
……
但是！这又有什么呢？
杜若行猛地睁开眼睛，他的意识一瞬回归清醒，沉重的黑眼圈之内，是一对宛如囚徒一般早已绝望但还心存希望的眼眸。
如果说一次失败就已经注定了人生的道路的话，那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这么多次连道路都无法看清的我，为什么要为失败而害怕呢？
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
他对自己说着，意识紧绷，视线扫过大厅里的众人。
“哟，三少爷，总算醒了，”陆达央看着目眦尽裂的杜若行，露出嘲弄的笑意，“那我们也赶紧开始吧，首先……”
他话还没说完，紧接着，他的眼睛骤地睁大，想要说出的话被狠狠卡住。
因为在他的眼前，发生了一幅恐怕让他今生都难忘的画面。
只见杜若行，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家伙，在刚刚大家都露出讥讽笑意的同时，一把抓住装着证据手枪的袋子，几乎是陆达央说话的一瞬间，猛地冲到陆思翰的身后，手指扣住扳机，表情几乎疯狂。
陆思翰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他意识到那把枪，此时此刻，对准的就是他的后脑勺。
被枪抵住的恐惧让他彻底呆住，一时间也完全忘了自己是在陆家的大本营，呆呆地想要转过脸，却被一声轻轻的踹椅子的声音给吓得缩回脑袋。
在场的诸位几乎都没有想到杜若行会做出这种举动，带着一脸惊恐与愤恨盯着他看，尤其是陆盼月，此时此刻，她脸上再无对杜若行的同情，目光中满是带有不可思议与质问的意味。
“都他妈别过来，不允许让人上来，也别想着制服我，我算是明白了，这他妈就是一个陷阱，”杜若行用几乎是崩溃的语气大喊着，“你们既然想让我死，那我就拉一个你们的陆家少爷来搭命！”
“你……”
“还有都他妈别说话，”杜若行那咬牙切齿的骇人模样让想要说话的陆尚海都被吓了一跳，他的语气里带着极致的愤怒，“真正的杀人者就在你们之中，我绝对要把这混蛋给揪出来。陆家人，我现在问你们几个问题，要是你们不愿意乖乖配合……”
“我就一枪把这个小子给崩了！”
陆思翰吓得一动也不敢动，脸色煞白，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杜少爷，你可别唬人，这枪是……”
“砰！”
陆尚海刚想要说些什么，枪声以及弹壳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他瞪大眼睛，看着那枪口仿佛在冒烟的画面。
“我警告你们，这把枪可不是什么玩具。所以希望你们好好配合。”
“杜若行！不是说好了和平谈……”陆盼月刚一脸焦急地说出这句话，眼前的杜家三公子就很是威胁性质地把扳机扣得更紧了。
“我刚刚知道，你们由于一直无法摆脱嫌疑，所以伪造了罪证，企图用这种方法来起到洗脱罪过以及嫁祸于人的目的。”
杜若行的声音很是无情：“可很是不巧，我先知道了，所以……既然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好好调查真相，那也就休怪我用些特别手段了。”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拖着陆思翰站了起来，两个人慢慢后退，慢慢退到了墙边，远离窗户与大门。
杜若行用手枪指着陆思翰的太阳穴，他的声音慢慢冷静下来：
“那么，请听第一个问题。”
“这里，有人认识小玉吗？”
陆思翰和陆盼月的脸色猛地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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