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是不会做梦的。科塔西路深知这一点。
闭上眼睛,几乎就是血与尸体,冤魂与厮杀,背叛与忠诚的轮回。然后,当自己陷入沉睡之中,那就是比黑暗还要黑暗的死亡。
陷入这种心死的状态之中,你才不会为除了任务目标之外的东西动心。
通常来说,这种睡眠的质量还算不错,不容易被叫醒。
只是,当他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几乎也就是一瞬之间,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拿起床头放置的手枪,下意识就瞄准了那个开门者。
不过,当他看清开门者那张脸的时候,手枪缓缓放了下来。
“少爷,有什么事吗?”
造访的人正是杜若行,此时他的事情恍惚,惘然地看着坐在床边银发如瀑的异国男子,他一声不吭,也坐在床边。
尽管科塔西路觉得气氛似乎有点不大对劲,但还是将门悄悄关上,同时,鬼使神差般拉开了窗帘,窗外,只留下雨停后那扑鼻而来的刺骨秋夜寒意。
不过,尽管还有依稀的窸窣声,但窗外无比的寂静。黑夜中仿佛万物已死,空留下他们二人享有这古来圣贤皆享受的寂寞。
天空中乌云如山,层叠在一起,深夜的风恰如湖水的寒波,推动那如山的云朵向前涌动。枯枝与乌鸦相得益彰,在昏暗的视野之中融为一体。
科塔西路看到这样的景象,心里升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
正当他想让少爷赶紧入睡的时候,对方就像是失神了一般,望着不存在任何事物的角落,说话的声音宛如空谷传响:“科塔西路,我知道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了。”
科塔西路一怔,他意识到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少爷,那些都……”
“我曾经,把小玉送到了杜如焉手底下,也难怪陆思翰那家伙会这么愤怒了,”他说到这里,又开始恶狠狠地笑了起来,笑声里似乎很是悲凉,“他妈的,那家伙还不是个嫖.客吗?他凭什么对我指指点点的?”
杀手听到这里,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尽管是头一回知晓这件事背后的内幕,但这个答案似乎早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了。
“那……”
他的话语又被打断。
“是啊,大家都是人渣,你凭什么非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来愤愤不平?你他妈就以为自己是个冰清玉洁的家伙吗?啊呸!”
“我不仅把她送进了妓.院,我他妈估计还强.暴了她好几回,当着她的脸录下影像,让她跪在我面前,露出那副不从又不得不放纵的模样。”
“多好啊,彻头彻尾的人渣!”
他拍着手掌,叫了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得知真相的对方,那份坚定的心,此刻似乎瞬间瓦解了。
科塔西路沉默地听着少爷那宛如悲歌一般的笑声,笑到最后,那笑声更像是哮喘患者发出的粗重的呼吸声,没有半点笑意,只有浸湿灵魂那沉甸甸的悲哀。
杜若行终究还是不笑了,他麻木着脸,背重重靠在床头的位置,视线望着杀手房间的角落,那里似乎空留着一把吉他亦或是什么其他的乐器。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像是彻底丢了魂魄,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一具行尸走肉。
“陆思翰说的对,你们说的也对,”他自暴自弃地说着,声音沙哑,“我都已经是这样的烂人了,为什么还非要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女生奋不顾身,搭上自己那不可知的未来呢?”
“我都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明天,我就应该把那女生送给杜如焉,让他把债务一笔勾销。我不会有一点负罪感,也不会对将来的道路有一丝后悔。”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无可救药的渣滓。”
“然后,平稳入睡,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科塔西路听见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平缓,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少爷说的一点也没错,这就是原来的他,他就是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和一时享乐,做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做出血腥又残忍的恶毒行径。
之前那温柔的少爷就恰似一个肥皂泡,此刻被过去的利刃轻轻划过,就化作一滩比之前更加恶臭的死水。
科塔西路现在也很迷惘,他也搞不懂,究竟是哪个少爷更好。对于家族而言,一个足够残忍纨绔的少爷是相当合理的继任者,而像之前那般婆婆妈妈优柔寡断的少爷,是理所应当的淘汰品。
可是,沉浸在黑暗之中多年的少爷,却觉得之前那般散发着萤火微光的少年,比起一个黑帮的继承人而言,更像是一个活生生有着血肉的活人。
在黑暗中待的太久,看见一点萤光,仿佛能够看到过去的光芒。
只不过,像这样昙花一现的荧光,还能重现吗?
刚刚的科塔西路,看见的分明是一摊早已化作腐殖的残叶。
他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走到少爷的身边,想要把似乎已经陷入沉睡的对方扶到床上好好休憩。只是,当他看到少爷的那张脸时,整个人都心神一怔。
少爷的脸上满是泪水,涕泗横流,不甘与痛苦在脸上肆虐。
“我……我不想变成那样,”他看到科塔西路那张脸之后,整个人都嚎啕大哭起来,“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我想救人,有错吗?我就当做是赎罪,不行吗?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想着让我变成那种人渣?!没人想当人渣,我草你妈!”
“杜如焉!谭文韬!杜家的老不死!操!”
他一边哭一边嘶吼,那声音比任何凄厉的音乐都更加能唤起人内心深处的悲哀。
杜家的男人其实是很少哭泣的,当代家主,曾经的杜青云,还有杜林韵这些人,都是没有眼泪的。他们砍人的时候倒是经常让旁边的人吓出眼泪,随后自己一刀把那些人的眼珠给捅碎。
科塔西路记得很清楚,哪怕是多年前家族几乎遭遇灭门惨案的时候,杜家家主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而是冷静决绝地指挥着所有人反击。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眼泪是懦夫独属的保护伞,对于他们这种看淡了别人的生死,也看多了自己手底下冤魂的惨状的人而言,眼泪没有办法激起他们内心深处的半点人性。
可眼前这个名正言顺的杜家人,他哭的倒像是个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
科塔西路没有说出什么安慰的语句,他不怎么会安抚人的心情,他只是站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把那把三角形状的乐器拿了起来。
那乐器不算太大,和普通的古典吉他差距不算太大,不过在琴弦上面差距倒是不小,它只有三根弦,似乎拨弄琴弦,只能发出相当简朴的声音。
他就这么恍若无人地拿起这把乐器,坐在床边,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轻扬又富有悦动感的声音,但不知为何,那声音的背后,似乎藏着些许悲凉。
他按着琴弦,低着头弹着,同时,嘴里发出富有磁性而又悠扬的歌声。
那是不知名的语言,声音空荡悦耳又遥远,但音乐却是架通人心灵的桥梁。尽管听不出那声音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任凭谁都能听出这恰如茫茫草原上深夜里无人的凄凉。
一轮明月,似乎浮现在昏黑的天幕中,洒下那让人落泪的月光。
杜若行听得有些失神,但他在听出旋律之后,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表情:
“这首歌我应该听过,是《乌兰巴托的夜》。”
“毕竟是很知名的民谣,而且翻唱的版本也有很多。”科塔西路停下歌声,如水的目光望着杜若行。
“为什么突然想起唱这歌?”
听到这个自然而然的问句,来自异国的银发男子抚动了一下琴弦,低沉的声音涌入耳中,激起一阵阵回忆的涟漪。
“以前,我和我妹妹在过着苦日子的时候,在一户肯收留我们的人家那里听到他收音机里放出的这首歌,”他的话语难得很轻柔,脸上也像是被暖流拂过一般,冰雪消融,“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首歌,总能感觉自己的心情平静不少。”
“就好像天底下除了你,身边的人,茫茫无边际的草原,以及繁星点缀的天空之外,什么都没有,风吹草地,虫儿鸣叫,很安静。”
杜若行似乎也想到了这幅画面,摇了摇脑袋:“你还有个妹妹?”
科塔西路显然知道对方会注意到这点,苦笑一声:“现在没有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整个房间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好几度,在那短暂的沉寂之后,小少爷低沉着嗓音道歉:“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啊,少爷,”科塔西路的视线也仿佛在看着不知名的地方,他的声音很是缥缈,“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这个世界没救了,一点纯真的东西,美好的东西,全都消失殆尽。可让人感到讽刺的是,我必须靠做着机械的杀人工作,才能勉强让自己不至于丢掉生存的意义。”
话已至此,一切都显得很多余。
科塔西路的房间收拾得挺整洁,而且没有太多的装饰品,桌面上除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杂物。
可就算是这样的人,依旧也会为了某些过往的事情弹起这件乐器。
“这乐器到底叫什么?”
“这叫做巴拉莱卡,也叫做三角琴。”
科塔西路轻轻地解释了一声,继续轻轻拨动着有些紧的琴弦。
正当他一个人弹着琴平复心境的时候,身边的杜若行突然开口说了句:
“我来唱吧,你慢慢弹。”
科塔西路笑了一声:“少爷唱歌未必会很好听。”
小少爷自然知道自己唱歌不算多好听,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随后,拍了拍他自己的脑袋,似乎是想要让什么恢复过来。
片刻之后,他半带着感慨般,问道:“有酒吗?”
“可能会有点烈,倒不如说,是相当烈,足够让你明天没法上学。”
科塔西路放下琴,对着轻笑着的小少爷眨了眨眼睛。
“倒不如说就该如此啊,我本来就不是多么循规蹈矩的人,旷一天课,也并不违反自己的人设吧。”
酒斟满,再举杯。杜若行嗅着那杯子里液体的馥香,顿时有种拨开云雾之后寻得晴天的爽朗感,豪迈地笑了起来。
科塔西路也举起酒杯,轻轻摇晃了一下杯子。他们拿的就是普通的玻璃杯,喝的也是相当粗劣的烈酒,但此时此刻,这件事仿佛有了意义不明的仪式感。
“敬什么好呢?”
“敬……这个夜晚?”
“要不然,就敬更美好的明天,”杜若行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意味,“今天已经如此糟糕了,明天,总该会有好点的事情发生吧。”
“明天会更好?这好像也是一首歌来着。”
“你连这首歌都知道吗,算了算了,来干杯。”
两人对饮之后,酒精上涌,身体也似乎温暖了不少。
毕竟,这个夜,太过寒冷了。
那天晚上,太子别院似乎传来悠悠的歌声。
“乌兰巴托的夜,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不知道——”
“不知道——”
什么,都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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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累